对爸爸最后的记忆,是他为我送行。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嘈杂的首都机场,嘱咐我在美国要照顾好自己。路过一个卖方便面的小摊,他买了两桶面,说机场的方便面高级,因为里面附有多种汤包调味料,晚上写饿了可以当夜宵。
当时我有些心酸,临别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保重身体、别老吃方便面之类的话,或者直接拥抱一下,可毕竟是中国人,对亲人表达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直到我随着人群走入关口,回头看见他站在栏杆外一手提着方便面,一手向我挥着,也没能说出一句关心他的话来。我转身走进安检口,想象着他拎着方便面独自上街打车的样子,身上穿着老气的深棕色灯芯绒休闲西装外套,胳膊下夹着那只小皮包。他回到家里,一定会换上拖鞋,洗把脸,点支烟,然后在电脑前坐下,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我闭眼靠在飞机座位上,看着我爱的北京渐渐离我远去,演变成一张地图,忍不住悄然落泪。我知道,在地面上,爸爸乘坐的出租车已在某条街上穿行,虽然在我的视野之内,却不可能看清。那一年,我15岁。
写完上面那段话,我开始怀疑自己。有照片为证,那次回美国,并不是爸爸一个人送我。同行的还有姑姑、姑父和梁小凉。而在2000年的北京,方便面是大众食品,怎么可能还要在机场买“高级”的?爸爸对吃一贯要求高,应该不会在为女儿送行途中特意去买两包方便面。还有,我是过完暑假回美国读书的,那时一定是8月底的炎夏,爸爸怕热,是不会穿灯芯绒外套的。更何况灯芯绒这种过时的布料,即便爸爸穿衣老气,也不至于在新世纪初还穿着。
也许关于这最后一面的记忆,只有两件事情是正确的:我的确没能说出一句关心他的话,我的确登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从此与爸爸永别。
这次回到北京,感觉是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每条街名都耳熟,眼前浮现出一些景色,真到了地方才发现已经完全不认识。那天路过小时候的家,还是别人指出来的。扒着车窗往外看,没有找到一栋以前的楼。我想即便一些老楼没变样,我也不会认出来的,我的记忆与现实总是存在着距离。所以这次我基本上没有出行,胆小,怕走丢。住在爸爸以前的房子里,天天看他留下的书,看别人写的一些回忆他的文章。
《笑忘书》里的许多篇文章催人泪下。大家从自己的角度去回忆梁左,描述他生前的一些小细节。而书里收录的爸爸的作品也都具有代表性,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本书对于我意义重大,犹如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扇门。书里所有的文章,我都反复阅读(当然,除了我自己的那篇拙作),只希望在字里行间能拉近我和爸爸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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