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土地
一个人对故乡和祖国的爱,和对母亲的爱是相似的。阿赫玛托娃是俄罗斯伟大的女诗人,其诗风明快,内涵丰富。她的一生备受折磨,因为她生活在苏维埃时期,儿子被作为叛徒抓起来了,她自己也受到政治迫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诗歌是不允许发表的。她写下一首诗,马上背下来,然后把诗稿烧掉。专制时代过去了,她才把它们默写下来。在俄罗斯的白银时代,不止她一个人这么做的,有好些作家也是这么做的,包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索尔仁尼琴。
……
是的,对我们,这是套鞋上的污泥,
是的,对我们,这是牙齿间的沙砾,
我们把它践踏蹂躏,磨成齑粉
这是多余的,哪儿都用不着的灰尘!
但我们都躺进它怀里,和它化为一体,
因此才不拘礼节地称呼它:“自己的土地。”
——阿赫玛托娃《祖国土》
阿赫马托娃的诗表现的是诗人对自己祖国的由衷热爱之情。
为什么每个人对自己的祖国都会有一种天然的尊敬和亲情呢?告诉你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你所有的感情都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习俗。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吃着这里的粮食,让你的胃口适应了这里的中餐;你说的是汉语,写的是汉字,你觉得这种声音对你来说是最亲切的。然后有具体的人,父母亲人,朋友同学,这些人陪伴你一起成长,成为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安全的港湾。所有这些你经历过的,让你形成了一个概念——这是我的祖国、我的家、我的灵魂安放之处。
文化里的故国
每个人天然地都和世界有一种联系。这种联系通过祖国这个媒介让我们觉得安全安宁,让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每个民族因为习俗的不同,培养出的人、人的人格品质和表达感情的方式以及他生存的方式都大不一样。说到底,最让人动容的是一种情感的记忆。对任何一件事、一件东西、一片土地都是一样的,你投入了多少情感,它就会容纳你多少记忆。比如余光中,他生活在台湾,他对大陆没有太多的印象,只不过童年生活在大陆,成年后在孤悬海外的台湾岛上,他就会对大陆充满渴望,如同一个游子对母亲、对故乡的情感一样。他思念的是中国人的原乡——文化里的中国。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
春天,遂想起
遍地垂柳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
——余光中《春天,遂想起》
这首诗有一种美妙的韵律,他通过重复的词句,表达了一种不断增强的节奏感。在中国,江南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它总是带着柔情注视着你,用温情的怀抱容纳着你。这么美丽的地方当然只能发生美丽的故事。江南就好像一个国家的腹地,就好像母亲,是我们温情的源泉。作者以江南来代表母亲,不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来自江南。
江南的历史,一想起来就是江南的风光、江南的女子、江南的杏花烟雨。这样一种记忆是文化的记忆。也就是说,每个人对故乡的记忆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的怀念。或许你们以后不在中国生活,但是你身上的记忆永远是中国味道的,因为这种文化熏染了你的灵魂,就好像一个南方人喜欢吃辣椒。你永远都喜欢中国烟雨山水的那种情调,中国风物,中国风土,这才是我们灵魂安放的地方。就好像我们要寻找母亲的乳头一样,我们会回到自己记忆的源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丢失的故乡
中国人安土重迁,有一个凄凉的词:背井离乡。离乡,就是离开自己喝水的井,非常形象地表达了人和故土的依存关系。
有很多原因会让一个人离开故乡和故国,其中被迫的离开最容易让人产生连根拔起的感觉。比如,中国历史上几次大的战乱——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北宋末靖康之乱等等,大量北方人口南迁;除了政治因素,还有为生存所迫,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等等。这些动辄数十万人口的迁徙,改变了中国的人口分布状况,每一次迁徙都有许多悲壮的故事发生,可惜被掩埋在时间的尘埃之下。
一座城市的改名,也可以让人丢失故乡。当长安改名为西安,一个王朝消失了;当北平被称为北京,一个新时代诞生了。这些重大的历史细节,可惜中国诗人很少记录。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记下了他的故乡彼得堡改名为列宁格勒,他向这个心灵认定的故乡呼喊: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
你还有我的电话号码。
彼得堡,我还有那些地址
我可以召回死者的声音。
可是,彼得堡已经人间蒸发,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列宁格勒,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把诗人推进地狱。最终,诗人无声地消失在流放西伯利亚的途中。故乡与人一起丢失了,这首诗却留了下来。
当今世上,有两类人对故乡的情感尤其强烈而深沉:一类是犹太人,他们从《圣经》时代就一直流浪,出埃及,寻找家园,然后经历种族灭绝,九死一生,终于成立以色列国;还有一类是黑人,非洲的居民,被作为奴隶、商品到处贱卖,分散在世界各地。美国诗人休斯在《黑人谈河流》里写道:
我了解河流:
我了解像世界一样古老的河流,
比人类的血管中流动的血液更古老的河流。
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般深邃。
人类文明的源头伴水而生,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文明,就有黑人,却未必有黑人的家园。他们当然有资格说:“我了解河流。”
心愿之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国,很多时候我们会为她焦虑痛心,中国诗人艾青说:“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一唱三叹,为苦难的祖国呐喊。
也有一些国家的人似乎是口含金钥匙出生,认为自己的故乡是上帝选中的福地天堂。比如,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爱琴海》,他的故乡是哼着歌谣的,海浪也是温柔的。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的《岛》,他的故乡是花开芬芳的,乡音温柔而羞涩,是童年和爱情的声音。
对你的爱
怎能叫我不忧伤,
我的家乡?
如此缠绵的爱,以至于爱到忧伤的境地,这样的故国,这样的心情,真是让人嫉妒啊。只有幸福的国度、幸福的人才会爱得这样忧伤,这样幸福过度。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相信,故乡具有治疗心病的功效。一个人可以远离故乡,只要他的心中有个精神家园,他就是一个有家可归的人——德国诗人、小说家黑塞在《面对非洲》里写道:
不让身边的事务将我紧紧地温暖地捆住,
因为,即使在幸福之中,我在这世上
也只能当个过客,永远不能当个市民。
在这个家园里,有无限的美好,如果要用诗句来表达,可以是爱尔兰诗人叶芝在《心愿之乡》中憧憬的模样:
……她们听见风儿边笑边说边唱,
唱一个连老者都很美丽的地方,
就是聪明人也谈笑风生;
到风儿边笑边说边唱时分,
心的寂寞啊就要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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