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当年是个摇滚迷,他有满满一抽屉的摇滚磁带和一把栗色的吉他。有一年暑假,他从市里回来时,穿着一件黑色文化衫,上面印着一个外国人的头像,戴一顶红星贝雷帽,表情严肃。我们觉得真难看,我哥却天天穿着它,舍不得脱下来洗。那时,我哥又高又瘦,微驼着背,一脸深刻痛苦的表情,真是酷啊。
据说摇滚代表人类的愤怒。
我哥是有理由愤怒的。都说天道酬勤,也不尽然。我哥学习十分刻苦,他的台灯从来都是半夜12点关灯,早晨5点钟亮起,眼皮一睁开就开始背书。我疑心他的高度近视眼,是天天一起床就看书看坏的。
我哥这样苦读,高考分数却只够上市里的技校。当然,那个时候考上大专就可以请街坊喝酒了。我妈说:“我儿考不上大学,我不怪他,他尽力了。”
我哥毕业后进了一家国企,没几年,该国企被一家大型外企全盘收购,从此,24小时机器不歇,人不歇,三班倒。外企的墙上贴着标语:如果你不能奉献智慧,那么请你奉献汗水。
我一度以为,我哥从晚上10点到凌晨6点,在操作台前是坐着的。去年有一次闲聊,他笑道:“哪里能够坐着呢?是站着的。”他那样平淡的语气,好像这么站一夜,年复一年的,是不足为奇的一件事。
这个工作我哥干了8年。愚公移山一样,房贷快还完了,侄女学习成绩优秀。所以,当我哥兴奋地宣布他准备跳槽的时候,得到我们的一致支持——没日没夜这些年,他说自己想有一个新的人生规划。
事情缘起于过年时的一次同学聚会。有一个当年成绩差得一塌糊涂的同学发迹了,在讲了一遍自己传奇的奋斗史后,他端着酒杯搂着我哥的肩膀说:“到我这儿来!”我哥当了真,年后就辞职了。
醉话怎么可以当真呢?事实上对于没有特长的我哥来说,不会那么容易有合适的岗位。
其后半年里,我哥基本闲在家里。我们一开始想,到哪里也有一碗饭吃,但是找了几份工作都没做长久。突然没了收入,积蓄一点点掏空了,我哥家里不安宁了,侄女考试也发挥失常……事情层出不穷,直到我哥终于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
这个新工作,薪水微薄,却很清闲,干两天休一天。我们都很知足,他累了这些年,也该轻松一下了。至于钱的问题,我和弟弟自给之外,略有余力也可给我哥一些贴补。说这些话是在端午节,全家团聚,吃完饭我们兄妹几个在小院里闲聊,宽慰着我哥。
夜色里,看不清我哥的脸。他本就寡言,近来话更少了。只见他低着头,站在葡萄架下,烟头一明一灭。
端午一过,天就热了。走在树荫下,也觉得热浪袭人。城市大搞建设,路边正在挖天然气管道。几个戴头盔的工人在施工,半天的工夫,已挖了一大堆泥,高高地堆到路边。
我下班时踮着脚走过,突然看见积着水的管道里,那个又高又瘦、长筒靴踩在黄泥浆里、眼镜顺着汗水滑到鼻尖的工人——那是我哥!算算正好是他的休息日。我没有喊他,嗓子眼被堵上了。阳光这样白亮灼人,眼前却一片模糊……
我哥从小到大,一直很努力,不偷懒,不贪心,很呆板,很笨拙。生活于他而言,从来没有一点偷闲取巧的可能。
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是沉默的大多数。现实乏善可陈,幸而有人间种种乐趣。有人嗜烟,哪怕一包“红梅”;有人好酒,哪怕一瓶“二锅头”;有人摸着牌可以不眠不休。这些都是快乐,真实的快乐。
而我哥,在埋头工作之外,何以解忧?说来奢侈,仍是他那一抽屉听旧了的磁带和那把已经磨破了的老吉他。他仍然酷爱的切·格瓦拉,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据说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坚韧。人的坚韧,是一丛鲜花,在瓦砾里也能骄傲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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