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我有一段时间，经常在一家酒店的自助餐厅吃饭。餐厅的隔壁是一家法国餐馆，装潢考究，价钱贵得多。但我后来发现，其实两家餐厅共享一个厨房。只是自助餐厅采取开放式，看得到厨房里面；法国餐馆那侧则有一堵墙遮挡，使厨房里嘈杂的声音不致影响宾客就餐。

　　我又发现法国餐馆和自助餐厅的主厨也是同一个人，想必他在烹调时会有两套标准。

　　有一天，妙事发生了——

　　我看见主厨跑出来，从自助餐台的盘子里挑了些烤鸭到碗里，再转身进去，把那碗里的肉分到两个金边大瓷碟里。又忙左忙右地在上面布置小蔬果，先排成美丽的图案，再仔细地淋上酱汁。接着交给穿着黑西装的男侍，绕过那堵墙送进法国餐馆。

　　主厨的一举一动全被我看到了。我实在好奇，就过去笑着问他：“我发现你刚才把自助餐厅的鸭肉送进法国餐馆，那是同样的东西，难道进了法国餐馆，就要不一样的价钱吗？”

　　主厨先笑，接着狠狠摇了两下头说：“谁说是同样的东西？当然不同。你没看我重新好好安排，摆得多漂亮吗？连淋酱汁都用小勺，仔细地勾出图案，那是艺术啊！谁说一样？”

　　“吃起来一样！”我说。

　　他又狠狠摇了一下头说：“吃起来也不一样。你想想，你在这儿，端着一个大空盘子，东夹一样，西夹一样，堆得高高的。这样菜还没咽下去，就已经开始吃另一样了。那味道能有法国餐馆的客人只吃一样来得纯吗？还有，你匆匆忙忙地吃，唯恐吃少了、吃亏了，明明饱了还硬往嘴里塞。这种情况下，能吃得出特殊的滋味吗？你再瞧瞧，那些法国餐馆的客人，在烛光下举着高脚杯喝酒，一小勺一小勺地喝汤，一小片一小片地品尝，轻声细语，就算吃的东西一样，感觉也不一样吧！”

　　听了他的话，我想起年轻时第一次去巴黎，被法国人讽刺的情景。

　　那一天，我逛完罗浮宫，又走了半条香榭丽舍大道，渴得要死，一路都没看见饮水器，终于咬咬牙，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

　　天哪！咖啡端上来，乍看我还以为是装奶精的小杯子。一口喝下去半杯，苦得像中药。喝完之后还是口渴，我急了，找侍者问：“就这么一小杯吗？”

　　那个法国人居然一撇嘴说：“如果要喝水，去美国喝，这里是法国！”

　　欧洲人自大，嫌美国人品位低，10年前，我带老婆去挪威，也被导游损了一番。

　　他不是专门损我们，而是在旅行的第一天，去自助餐厅前叮嘱全团：“这是非常高级的餐厅，无论多么贵重的菜色，都会不断地供应，你们不必怕吃不到，所以请慢慢来，宁可多跑几趟，千万别堆得高高的，不优雅！”

　　旅行团里全是中产阶级以上的美国人，这个挪威导游居然指导大家用餐，我不知道当时其他人的感觉，只知道自己觉得受辱，把那一幕记了半辈子。

　　但我后来观察，在挪威的高级餐厅，确实每个人宁可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拿，也很少堆上一大盘。欧洲人不及美国人富裕，但是同样的食物，在他们的盘子里，却会另有一种滋味、一种优雅、一种文化。

　　我的儿子是美食家，也常常自己下厨。他在哈佛大学念书时，有一次我过生日，他坐飞机回家，说要做一道法国大餐给我庆祝。他先去买“番红花”之类的高级调味料，再用四五个小时调理汤汁，接着看看表，说：“对不起，我得赶回学校了。”

　　看他用餐，可真累！好像那汤汁是什么仙露，先用小匙刮，再用面包蘸着抹，最后甚至把手指也伸进嘴里，啧啧有声，说：“太棒了！”

　　我说：“把手指伸进嘴里，不优雅！”

　　他一瞪眼，说：“这是例外，在法国，这也算是一种优雅。”

　　我又想起一幅法国漫画——

　　乞丐在门口乞讨，主人出来给他一盘剩菜，乞丐坐在台阶上，正襟危坐，还掏出一方餐巾，铺在膝头，再从破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刀叉……

　　这大概就是法国人用餐的优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