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北京,有我最深的迷茫。
我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带着想当导演的梦想,孤身来到传说中的首都。那一年,我27岁,理应娶妻生子,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我却一转身,告别了那样的安稳。27岁的我,害怕过那种被复印一般的日子。
与所有的北漂者一样,我住在地下室,不出3个月便身无分文,只能靠打些零工来维持生计。但每天我都会去北京电影学院做旁听生,然后和一群同我一样有着导演梦的哥们儿一起喝着劣质的白酒,把未来吹得天花乱坠,一醉醒来,却要继续面对骨感得硌人的现实。落魄人与失意人在一起有一种功能,那就是彼此抱团安慰,以理想的名义相互无声地鼓励;同时,也有另外一种功能,就是让人清醒地绝望。我曾经以为自己满怀天赋,但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着实普通。
母亲病危的电报发至我北京的一个老乡那里时,我没有还乡。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的兜里只有两块钱,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此回去,只能让母亲更加闭不上眼睛。那天,我手拿着那封电报,一个人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我在地下通道里饥肠辘辘地听到了那首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我被这首歌击中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实在走不动了。我一屁股坐在那里,听那个长发的流浪歌手弹着他那把破吉他投入地唱着。神奇的是,只听了一遍我便可以将这首歌唱下来,似乎我走了一天就是为了和它相遇。我将兜里仅有的两块钱放在那个歌手的吉他袋子里,对他说:“哥们儿,我能跟你一起唱一下刚才的那首歌吗?”他说:“没问题。它叫《水手》,是一个叫郑智化的人唱的。”于是,我俩在夜间9点的地下通道里,将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我们是它的原唱一般。在那一刻,离家后的所有滋味都从我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我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很多人围观,很多人解囊,还有很多人跟着我们一起唱……
那天之后,我找到了一份距离导演很近的工作:做群众演员。不管怎样,有一天回到家乡,我可以跟别人说电影和电视是怎么拍出来的。有一次,导演让我帮忙去取一套演出服,时间紧迫,他问我会不会骑摩托车,我说会,然后飞一般的去了,又飞一般的回来了,这让导演非常吃惊。于是,在一次拍飞摩托车的戏时,导演给了我一个做替身的机会,他说:“一旦这次成功,你就可以成为替身演员了,这比做群众演员要有前途得多。”但是,我在那次替身生涯中失去了自己的前途——摔得头破血流。医生说:“你若不是年轻,肯定会丧命。”影视公司只付了医疗费便不再管我了,而年轻、骄傲的我认为,跟人谈钱谈赔偿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更何况是我自己为了所谓的前途而选择铤而走险的。
出院后,我又在北京待了两个月,很潦倒,也很绝望。自己也知道,留下来只是无谓的坚持,因为已经没有了方向。没有人可以倾诉,大家都饱经风霜。我打了半个月的工,然后用那些钱买了一把二手吉他,站在地下通道里唱了一个半月,只唱一首歌——《水手》。我用那些卖艺得来的钱,换了一张回乡的火车票。
来时,一个人;走时,也一个人。
我回到了原来的学校,继续做一名美术教师,恋爱、生子。对学生五花八门的理想有时会在心里面笑一下、赞赏一下,或者小小地感伤一下……我的那段被当做“浪子回头”之前的荒唐经历,渐渐被很多人遗忘。就连我自己也时时恍惚,我是否真的曾经豪情万丈地出发,然后行囊空空地归来?
直到我的一个学生离家出走去了北京。走之前,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老师,等着我一夜成名吧!”
看着那条短信,那逝去的岁月与记忆又回来了。我仿佛看到了27岁时的自己,出发时和他一样的表情——青春、不羁,理想犹存。那天,我一个人在歌厅唱了那首经典的老歌《水手》,唱给我远行的学生,也唱给我逝去的青春。我想对那些想要远行的年轻人说:“不管离去还是归来,能够在青春里潇洒走一回,都是好样的!”
在熟悉的歌声里,我与当年的自己相遇并和解——我怀念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走过了那段岁月,我才有了现在的沉稳与安宁,我才可以在年老时对自己说:“这一生,我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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