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儿曹手里握着球板,弯着腰,眼睛迷离地盯着乒乓球台子对面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使劲儿眨眨眼,手里的球抛起来,细细的小腿一蹬,比赛就算开始了。
教练在,我慢悠悠地走过去,路过皮诺儿曹的时候,听他忙里偷闲小声地喊:“姨姨好。”
“皮诺儿曹。”
我悄声答应着,其实眼睛望着别处,担心教练听到了会训斥他不专心。
我听到他吸溜了一下鼻子。
皮诺儿曹一开心就吸溜鼻子。
训练室很大,都是十几岁刚读初中的孩子,趁着假期来打球。
皮诺儿曹一头黄毛,身子瘦得像棍儿,肿眼泡,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你喜欢念书还是喜欢打球?”有一次我问他。
“打球!”他又吸溜一下鼻子,咧开嘴笑了,一口白牙闪着光。
我知道,皮诺儿曹参加省少儿乒乓球比赛,还拿过名次。看他拉弧圈,细细的胳膊扬起来,在空中快速划过一个半圆。
“要好好念书,想把球打好也得会念书。”
他把脑袋一偏,抬起胳膊,就势在运动衣上擦汗,冲我笑笑。
我跟他妈妈算是朋友,因为单位的刊物经常换印刷厂,结果就换到了他妈妈的厂子里。那天一见面,我俩哈哈大笑起来。她是我女儿曾祖父的对门邻居,假日里带孩子去看望老人,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但没想到后来会因为工作上的事,多了一层联系。
皮诺儿曹姓毕,皮诺儿曹这个外号是教练给起的,大家也都这么叫。他爸爸是货车司机,寡言,仗义,左邻右舍不管谁有什么事求到他,肯定是没问题。听他妈妈说,当初怀皮诺儿曹的时候,遭老鼻子罪了。年龄大,胎儿总是不太长肉,提心吊胆地一直吃药打针保胎,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小小的一团,跟猫儿似的。
“你看看,有苗不愁长!”他妈妈笑着说,“就是不省心,喜欢打电子游戏,讨厌写作业。”
我劝她:“小孩儿都这样,长大就好了,你看人家球打得多好!”
“我早晚死在作业上!”皮诺儿曹在一旁插嘴。
“胡说!”他妈扬起手做打人状。
皮诺儿曹翻了一下白眼,悄没声息地去厨房端来一盘葡萄给我吃,蛮讨人喜欢。
我们单位对面就是乒乓球训练馆,闲着没事了,我也会过去打两下。我不是皮诺儿曹的对手,他发的球我一个都接不住。有时他故意让我,我知道,也不说穿。
这孩子太懂事了。
过了春节,新学期开学,每到周末,乒乓球馆就传出“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是孩子们在训练。我推开门探头进去望,里面有许多孩子在打球,热火朝天的。忽然看见皮诺儿曹穿着校服,一个人趴在角落一张台子上写东西。
我走过去,他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脸上还挂着泪。
“咋了?”我问。
“作业没写完,罚我多写好几遍。写完才能训练,要不明天就更倒霉,得写100遍。”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没心情打球,走了。
看见皮诺儿曹写作业,就想起我楼上的那家人,隔三岔五就传来大人的咆哮声和孩子压低的哭声。从大人的怒吼声里,听得出孩子又没完成作业,把家长叫到学校挨训,家长回家就收拾孩子。
我听不得孩子哀哀的求饶声,捂上耳朵。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装做借东西敲开他们家的门,说上两句劝阻的话,虽然大家都尴尬,但孩子可以趁机躲进里屋不继续挨打了。
不知道皮诺儿曹在家是不是也会因为没写完作业挨打,他的小身子骨能经得起打吗?倒是见过他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没写完作业被罚站,站在教室外面,顶着热辣辣的大太阳,一排几个学生,站累了就会小声说话,你踢我一脚,我还你一拳,互相挤眉弄眼。
唉,毕竟是孩子。
我远远看见了,赶紧低头走开,生怕孩子们难堪。
春天过得飞快,似乎棠棣树上的花儿刚刚落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五一”那天,我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去看老爷爷——就是孩子的曾祖父,上了二楼,皮诺儿曹趿拉着拖鞋站在楼梯口,看到我抱着一个、领着一个,立刻“噔噔噔”跑下来,伸出手牵过老大,嘴里还嘟囔着:“跟哥哥走。”
我笑起来:“小心点!”
看着他迈着两条细腿上了楼,“呼哧呼哧”喘气。
他对双胞胎充满好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猜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他蹲在地上,露出一截瘦瘦的腰。
我喊他妈妈:“你是不是不给儿子吃饭啊,看瘦成这样!”
他妈妈在对门回答:“生下来就是属黍杆的,再吃也不胖。”
过了一会儿,又喊:“儿子,你该写作业了啊,再不写,到学校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皮诺儿曹乖乖地站起身,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要回家。
老爷爷在屋里抽烟,嚷嚷着:“写!写!咋有那么多写不完的作业!……乖孙儿,甭慌着走,把我腌的糖蒜给你妈拿去点儿。”
“等会儿啊爷爷,吃晚饭我过来拿。”皮诺儿曹边走边回答。
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热热闹闹吃了饭,我抱着孩子要离开,还隔着帘子对皮诺儿曹家喊:“走了啊!”
“姨姨再见,小妹妹再见!”他撩开门帘冲我们挥手。
那年的“五一”有7天假,从1号放到7号。8号那天开始上班。忙忙碌碌一上午,心里惦记着孩子,匆匆出了单位大门,迎头遇上了乒乓球馆的教练。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煞白,看见我劈头就说:“皮诺儿曹死了。自己在家上吊了……”
我一下子怔住,以为他疯了。
“假期作业没写完,不敢来上学,老师给他爸打电话,他爸说上学去了啊,就和他妈一起找,没想到一回家,看见他吊在洗手间莲蓬头的水管上,人没气儿了,早就不行了……我这就去他家看看。”教练顾不上我,跨上摩托走了。
大卡车在我身后疯了一般按喇叭,我都没回过神来。
“你想找死呀!”司机伸出头来骂。
“——死吧!都死吧!谁也别活了!”
我不知道在冲着谁破口大骂。
正午的阳光在我眼里变得白花花一片,我一动也不能动。
那是2002年的初夏。
皮诺儿曹死了以后,他的父母有一天搬走了,左邻右舍都不知道他们搬到了哪里。我特别害怕再去那个院子,也害怕看到深更半夜打着哈欠写作业的孩子们。
——皮诺儿曹,你还好吗?长胖一点没有?天堂没有作业,能快乐地打球吧?
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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