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女友陈松提起她年少时的偶像—她父母所在工厂的厂花。
厂花姓甚名谁,陈松已经忘记,只记得她留着披肩发,爱穿白衬衣,总在领端别一个蓝色的胸针。这样的打扮在20世纪90年代无疑是出众的,何况又在千人一面穿着工作服的工厂。“她是谁?”第一次见到厂花,陈松惊为天人。“厂里新来的播音员,大学生,上海人。”陈松的妈妈给出答案。
多年后,陈松分析那时妈妈的语气,艳羡中夹杂着隐隐的酸,这也代表了厂里的女人对厂花的基本态度。厂花和她们有太多不一样: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走路时步伐小,体态轻,背极挺拔;厂里的女人说话粗声大嗓,走路大步流星,立着3秒便不自觉驼下背—包括陈松的妈妈。
一日,陈松在厂里的浴室洗澡,近距离见到厂花。只见她自一个椭圆形塑料瓶中挤出些乳白色、像奶一样的东西涂在身上,过一会儿又轻轻洗去。“其实就是沐浴乳,”陈松对我笑着说,“但当时很震动,在我的世界里,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女人。”
又一日,陈松被所在的厂办中学推选参加区里的演讲,校长找来厂花辅导她。吐字、断句、眼神、手势……厂花无不拿捏到位,她在讲台做演讲示范时,“出口成章,美且自信”。陈松完全被征服,她问:“姐姐,你怎么会这么多?”“哈,上大学时,我是学校辩论队的。”
多年后,陈松回忆起儿时,总恍若置身于一幅三维立体画中—轰隆隆的机器声、高大的厂房,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们穿梭忙碌着。
她原本要置身于其中一辈子—厂里的孩子成长轨迹大多相似,厂办小学、中学、技校,子承父业,留在工厂工作,只有极少数人考上大学,走出厂外。
陈松便是极少数中的一员。
但14岁之前,除了偶尔语文课会被老师叫起来朗读作文外,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与“大学”有缘,直至厂花出现。
“她是我的第一个偶像,在闭塞的少女时代给我启蒙。女人,除了我身边的那些,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世界,除了那个千人大厂,还有上海、大学、辩论队……”陈松感慨地说,“在我决定成为什么样的人时,我选择了她。”
厂花只在工厂待了两年就走了,但她留在陈松心中很久。
“我曾模仿厂花走路,学她穿白衬衣,还用牙膏努力把球鞋的边刷白—我努力和周围的人不一样,只和她一样。”
“有一首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当时就梦想长大后成为厂花,所以,尽可能复制她的一切。”
陈松的新书勒口处有她的自我介绍,浓缩了昔日厂花身上的关键词:“毕业于上海xx大学”、“做过电台主持”……
我想,这便是她所说的复制。
“如这个女孩复制我。”陈松给我看一封读者来信,这也是她和我提起厂花的缘起。
信来自云南。
“陈松姐,我从中学时代就喜欢你,我能背诵出你所有小说中所有人物的名字。
“高考前,暗无天日,只有躺下来读你的小说,看到那些温暖的故事,才觉得成人世界有值得向往的地方。
“我生活在一个县城,周围的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我的父母希望我考公务员,或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老死……看了你的文章,我才知道还有一种活法,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拿到第一份工资起,我就学你将所有的钱和时间用在路上。
“大学填志愿,我通篇填的是哲学,因为你是学哲学出身。后来在公司做文案,业余总是给报纸杂志投稿,这都是学你。
“男友送我的定情之物是一块男式手表。你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说,女生最美的首饰是戴男式手表。
“记得你在文章中提过爱喝普洱茶,这也成为我的习惯。随信附上一包普洱茶,聊表谢意,最终选择昆明作为栖居地,缘于你把这里描写得太美好,我向往它,如我年少时向往你。
“我成为今天的我,你的影响功不可没。
“……”
“看来,你对她的影响,如厂花对你的影响。人,除了她身边的那些,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世界,除了那个小县城,还在纸上、路上……”我模仿陈松的话为来信下结论。
陈松没理我,她在送给来信者的新书上,题写祝词:
每个女孩的成长路上都有一个姐姐。更或许每个人年少时都有一个偶像,象征美好,象征希望,在你身量未足时,诱惑你踮起脚尖去够到你想要的那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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