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故乡是秋田县,因此我的老家是秋田,这样我的名字就被列入了秋田县同乡会的名册。我的母亲是大阪人,我生于东京的大森,所以没有把秋田当做故乡的观念。
本来日本国土就不大,目前县同乡会很多,我不懂有什么必要再用同乡会把它弄得更加窄小。
我不善于讲话,但我到世界任何国家去都没有合不来的感觉,所以,我认为我的故乡是地球。
假如世界上的人都这么想,那么,现在世界上发生的你争我夺就会因为大家认识到它是自相残杀而不再发生了。不过,到了那时候,地球上的人也会逐渐认识到地球本位主义也是狭隘的观点了。
人能把卫星送进宇宙,可是在精神上却不会向上看,而是像野狗一样,只注意脚下,徘徊不已。
我的故乡地球将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父亲的故乡秋田县本是偏僻的乡村,而今也彻底变了。
父亲出生的乡村小镇上,有一条流水欢畅、水草摇曳的小河,而今,那小河里尽是人们扔的破碗碟、酒瓶、铁皮罐头盒、帆布鞋和破长筒胶靴等。
大自然是很会装饰自己的,她很少自己破坏自己的面貌。丑化自然的,是丑恶的人的败德行为。
中学时代我曾去过秋田的这个偏僻乡村,那里的人淳朴善良,大自然虽算不上风光明媚,但朴素的美随处可见。准确地说,我父亲出生的村庄是秋田县仙北郡车川村。
坐奥羽线的火车,在大曲换乘生保内线(现田泽湖线),到了角馆再走8公里就到了。
大曲前面就是“后三年”站,换乘生保内线之后,第一站便是“前九年”站,这些站名实在奇怪得很(后者现已废止)。这是源于古时候八幡太郎义家(平安朝末期的武将)在附近发动的两次战斗,即前九年之役和后三年之役,这两个地方就是以此命名的。
从开往角馆的火车左侧车窗可以看到如日本画一般的层峦叠嶂,据说其中有一座大山就是八幡太郎当年布阵之处。
从婴儿时期到现在这把年纪,我到父亲出生的乡村去过6次。有两次是中学时代去的,我记得有一次是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另一次是几年级就怎样也想不起来了。其间有些事是哪次去的时候发生的,也模模糊糊无法区分了。我曾经仔细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大概就是因为那时这个村庄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对,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个村庄的房屋、道路、小河、树木、石头、花和草,我前后两次去时完全相同,所以两次的记忆自然就无从区别先后了。
这个村里的人也像时间已停顿下来一样,毫无变化。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似乎被世界遗忘的、日长如年的十分宁静的村庄。
这里的很多人都没吃过炸肉排或咖喱饭,连小学老师也没到过东京。那位小学老师就曾经问我,到东京拜访人的时候该怎么寒暄。
这个村庄既没有卖牛奶糖的,也没有卖点心的,因为它没有一家商店。
我带着父亲的信造访一家,出来接待的老者问明我的来意后连忙跑了回去。随后一位老太太出来了,她恭恭敬敬地把我让进客厅,等我背对壁龛坐好,然后告退。
过了一会儿,那老者穿着古式的礼服出来,在我面前伏身行礼,我递给他父亲的那封信,他十分严肃恭谨地接了过去。
当天晚上我访问了另一家,这家也是把我让到上座。我入座之后,村里的老年人和大人才先后坐在四周,然后开宴。村里人争先恐后地把酒杯递给那些俏妆打扮、周旋于酒席间的村里的姑娘,并且不住地说:“给东京!”
“东京!”
“东京!”
我以为有什么事呢,原来那些姑娘们接过酒杯之后,就到我这里来递给我。我接过杯她们就斟酒。
我从来没喝过酒,看着杯里的酒正发愁呢,另一个姑娘又递来酒杯。我闭着眼睛把酒喝下去。接过哪个姑娘的杯子,哪个姑娘就给我斟上。喝完这杯,还有姑娘伸过酒杯来。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饮而尽。
我眼前逐渐蒙眬了。
“东京!”
“东京!”
喊声像空谷回音一样,愈来愈小,我的心脏跳得厉害,而且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到门外就跌进稻田里。
后来一问才知道,所谓“东京”就是给东京来的客人斟酒。
厚谊隆情,盛宴相待,非常感谢。但是让我这样的孩子喝那么多酒,也未免太过分了,可是据说这里连婴儿都给酒喝。
这个村的村旁有一块大石头,那石头上永远放着鲜花。凡是路过这里的孩子,都摘些野花放在石头上。我问那些往石头上放花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做,他们都说不知道。
这件事后来问了村里人才明白。据说,戊辰之役(明治维新政府的官军同幕府旧势力之战)时有许多人死在这里。村民哀怜死者,把他们埋葬在此,并把这块大石头放在墓穴上,然后给死者供上了鲜花。从此,这个习惯一直传到现在,孩子们虽不明原因,但也这样做了。
这村里有一位非常怕打雷的老人,一到打雷他就钻进吊在天棚上的一个大柜子里躲避雷声,一动不动。
一次,我到一位农民家里,这家主人用大贝壳做锅,把酱和石蒜放在一起煮(此地称之为“贝烧”),用它做酒肴。这老人对我说:“住这样的茅草房,吃这种东西,你一定觉得这没意思!可要知道,活着就是有意思的呀。”
总之,我中学时代所见所闻的这个村子,的确是令人吃惊的淳朴,令人哀怜的寂寞和荒凉。
现在,关于这个村子的回忆,就像从火车车窗眺望遥远的乡村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蒙眬了。
(小娟摘自南海出版社《蛤蟆的油》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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