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炎

　　“假如人生只剩下一个月，我会……”对于45岁的电气工程师程媛来说，这不是一个命题作文，而是她要面对的现实。

　　2011年4月13日，程媛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向淋巴、脑部转移，最多只能活一个月。

　　程媛对丈夫袁艺说：“老公，我想让你和笑笑陪我一个月。你还记得我妈走时的事吗？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两个月，后来，她走了，我大病了一场。这些年来，虽然每当想起妈妈我依然心痛，可是，至少在孝顺这件事上，我是心满意足的。我也终于明白，其实，对于儿女来说，孝顺不是义务，而是机会。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笑笑为没有向自己的妈妈尽孝而遗憾终生。耽误了学习，可以补回来。”

　　程媛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女儿，女儿哭得泣不成声，程媛拍拍她的后背：“笑笑，妈妈在这些日子里，可能会成为你的负担，比如，要让你帮妈妈打止痛针，不分白天黑夜地让你帮我按摩，以减轻疼痛，你得像个大人，处理很多突发状况。告诉妈妈，你害怕吗？愿意吗？”笑笑哭着点头：“妈妈，我愿意，这些年，你不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

　　这是女儿不曾说过的最为成熟的一句话。程媛在倍感辛酸的同时，也为特殊事件让女儿提前长大，提前学会担当而感到欣慰。

　　请假后的第一天早晨，笑笑在闹钟的提醒下起床，做了一顿难吃的早餐。程媛一边吃一边对笑笑说：“妈妈必须诚实地对你说，这顿早饭并不成功，粥太烂了，小菜又做得太咸。可是，这有什么要紧呢？今天失败了，明天就离成功不远了。”

　　袁艺吃完饭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母女二人。程媛把一个月的生活费交到笑笑手里，对她说：“笑笑，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笑笑郑重地接过钱。笑笑要去买菜了，出门前，程媛叫住她：“记得带环保袋，否则你又要多花钱买塑料袋。既不环保，又浪费。”

　　中午，笑笑在妈妈的指导下做饭。油热了，她吓得直想逃跑，程媛却堵住厨房的门，对她说：“如果你跑了，油就会着火。人生的好多事，咱逃不了，都得面对。勇敢一些！”由于倒菜时的慌张，笑笑还是被油烫伤，程媛心疼地为她抹芦荟胶。看到妈妈不说话，笑笑知道妈妈心疼了。

　　中午吃完饭，笑笑收拾碗筷，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程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

　　每天下午一点半左右，程媛都会在疼痛中醒来。她把打止痛针的任务交给了笑笑。第一次，笑笑拿针筒的手是抖的，当她鼓足勇气扎进去时，她哭了：“妈妈，是不是很疼？”因病而痛得满头大汗的程媛对女儿说：“不疼，比护士扎得还要好。”

　　疼痛在半小时后减轻了，程媛便教女儿过日子的手艺，比如如何腌咸鸭蛋，如何做东北酸菜，如何包粽子，怎么做比萨。每天教一样，程媛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自己离开时，笑笑就会拥有至少三十个手艺。程媛一边教，一边对女儿说：“当初姥姥就是这么教妈妈的。姥姥说，没有哪个妈能陪孩子一辈子，可是，这些手艺，却可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孩子想妈妈了，就可以自己动手做这些东西。等孩子成妈妈了，手艺也就传下去了，妈妈的味道也就这么传下去了。”

　　在止痛针的作用下，程媛开始写东西。她想好了，她要给女儿写五封信，分别给高考、上大学、工作、结婚、做妈妈时的女儿。她没有机会参与女儿生命之中这些重大的经历，可是，她希望在这些时刻，用信的方式让女儿感觉到她依然可以出席。

　　“笑笑，每年高考时，看着等在校门口的那些家长，妈妈都有流泪的冲动——可怜天下父母心。作为母亲，我知道他们守望的是什么。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等到你参加高考的那一天，我要不要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我不会。我犹记得自己参加高考那一年，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很多同学都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人迟到，没有人落了准考证。妈妈想对你说，一个人去经历，那滋味会令你回味悠长。还有，就是把结果看淡，不管最终能否迈进你如愿的大学，能够参与，这本身就值得骄傲。两天半，在你生命的长河里，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笑笑，微笑着面对，快乐地去经历吧，因为你只有一个当下。妈妈祝福你。

　　“笑笑，当你走进大学校园时，收到妈妈的这封来信，会不会很开心？你成长所至，就是妈妈的目光所及。可是，也仅仅是目送，因为，成长是无法代替的，你也更愿意自己去经历属于你的人生。所以，不要介意，别人都有家长来送，而你独自背着行囊来到你的大学，你应该为自己叫好才对。

　　“很遗憾，妈妈不能看见你成为大学生的样子，可是，你的样子一直在妈妈的脑海里。还记得大学毕业时，我和同学们哭得昏天黑地，那泪水里有对离别的不舍，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对大学生活的些许遗憾。妈妈想对你说的是，人生总是有遗憾的。所以，在自己还能够纵情快乐的时候，犯点傻，挥霍一下时间并没有那么可耻。就像我们常常忘记儿时得的奖状，但我们一定会记得偷了邻居家的李子，而那李子的味道一直甜到了今天。成长没有正确答案，所以，谈一场不问结果的恋爱，去一个向往了很久的地方，读一本终生难忘的小说……妈妈不祝你学有所成，因为，只要保持学习的状态，如果有需要，就像吃饭一样，你一定会做的。但妈妈愿你拥有独一无二的、玩得尽兴的大学时光。真的！需要提醒的是，注意保持体形，因为这个时期，是女孩最容易发胖的阶段。增长的体重会影响你的自信，这一点，哪本教科书上也没有说，但作为妈妈，一个过来人，我要提醒你。

　　“笑笑，当得知你要参加工作了，说实话，妈妈喜忧参半。我的孩子终于长大了，抛开一个母亲狭隘的不舍，我想，你的华章应该在这里启幕了。我知道，面对不再单纯的人际关系，你会有很多的不适与烦恼，这些东西，没有人可以替你承担，除了面对。妈妈只有一句话，你是别人的镜子。别人如何折射你，取决于你用人性的哪一面去照耀对方。不要在得失之间或喜或悲，生命是一个过程，健康第一，善良第一，其他都可以往后排。

　　“这封信我写了一遍又一遍，改了无数次，每一次，都觉得写得不够精彩，不够透彻，不足以表达一个母亲在女儿结婚时的真情实感。于是，不停地在网上搜索，希望从别的父母那里获得灵感与提升。我找到了贾平凹送给新婚女儿的三句话：第一句，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第二句，仍是一句老话，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做普通人，干正经事。可以爱小钱，但要有大胸怀。第三句话，还是古语，心系一处。

　　“笑笑，妈妈真的很汗颜，在你人生这样重大的时刻，却要引用他人的话。可是，没有什么比这几句话更大气，更让妈妈为之感动并振奋。笑笑，替我谢谢你的老公，谢谢他代妈妈来爱你。

　　“笑笑，今天你做妈妈了，妈妈非常高兴。如果说好女人是男人的学校，那么孩子则是女人的学校。只有拿到了他们颁发的毕业证，你的人生才算真的尘埃落定。只有孩子，可以修正母亲身上一切浮躁、粗粝和肤浅，让她变得担当、忍耐和安宁。所以，感谢孩子，他让我们的生命真正完整，让我们向人类一切美好的品质自觉地靠拢。真的恭喜你，我亲爱的笑笑。”

　　信写完后，程媛去邮局选了信封与邮票，亲笔写上袁笑笑收。程媛嘱咐老公，在女儿人生的这五个阶段，把这五封信代她交给女儿，就像她还在一样。

　　程媛说，她不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信里的这些观点是否还适用。但她知道，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家长从来无法掌控孩子的成长。她只是提供一种思路，一切以爱为前提，用信的方式，不在孩子的成长里缺席，并尽量把自己的经验告诉她，仅供女儿参考。

　　可是，妈妈说给女儿的话，又怎么说得完呢？程媛以极大的心力与毅力完成了这个浩大的母爱工程。有两次，她被送到医院抢救，是女儿在病危通知书上签的字。这是程媛的请求，让未成年的女儿在袁艺签字的后面，也签上笑笑这个名字。程媛知道这很残酷，可是，一个癌症晚期的母亲只能用这种方式对女儿进行最后的教育。

　　2011年5月19日，程媛永远地离开了，她用母爱照亮女儿以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