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莉莉

　　一

　　现在，我已是一名十岁男孩的母亲。最难忘的眼神，还是父亲在我结婚、生子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目光。当初，父亲对丈夫的评价是：这个小伙子可以托付，但配我女儿还差一点。现在想来，无论是多好的小伙子，要来抢父亲的宝贝女儿，父亲都不会心甘情愿。

　　婚礼结束，宾客散尽，我要跟着丈夫走时，父亲和母亲一起笑着向我们挥手。可父亲的眼睛里一点也看不出笑意，他脸上的笑容那么勉强。当时，我有一瞬的诧异，但我没有多想——我是幸福的新娘，新的生活即将在我面前展开。许多年过去，我才能隐约体会，父亲的眼里不只有祝福、担忧，还有不舍。

　　儿子满月，父母来探望我们。父亲笨拙地抱着外孙，不知所措的样子叫我担心。我将儿子从父亲怀里接过来时很自然地说：“来，到妈妈这里来。”父亲一下子愣住了，站在那里半晌无语，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后来，母亲说：“你都做妈妈了，你爸还以为你是小孩子呢，奇怪你怎么把自己称做‘妈妈也不害羞，还说得那么顺口。”我震惊地看着母亲，想起父亲的目光，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还是不肯承认吗？他的小女儿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天使一般的孩子的妈妈呢？都说隔辈亲，可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一定是有些失落，也是有所担忧的。那个会把所有心事说给他听的小女儿，那个好像昨天还在任性还在等着他给剪指甲、掏耳朵的小女儿，也要成为家庭主妇、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能担负起肩上的责任吗？以后，只有她疼孩子、为孩子操劳了，谁会想到她也曾是父亲的乖乖女，需要爱护和温暖呢？

　　二

　　一个周末的早晨，没有上闹钟，我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的刹那，我惊呆了，马上就喊出了声：“啊！宝贝，多可爱的宝贝啊！”

　　已经起床去了客厅的丈夫赶紧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了什么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儿子的眼神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幸福冲击：当我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何时已经睡醒了的儿子，正撑起上半身静静地俯视着我。那眼神，带着无限的喜爱，还有好奇和探究，他大概在想妈妈睡着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子啊，或者是在犹豫该不该打扰妈妈的睡眠。

　　那个时候，儿子一岁半，他每天最喜欢和我一起玩，听我讲故事。他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跑过来搂着我的脖子说：“喜欢妈妈。”然后在我脸上亲一口。他不知道，我常常在他睡着的时候满怀喜爱地凝视他可爱的脸蛋，细数他浓密的睫毛，谛听他均匀的呼吸，为他掖被角，给他赶蚊子，对他怎么也看不够。他不知道，每天早晨我起床后，是如何轻轻地爱抚他、端详他，然后蹑手蹑脚地去厨房为他准备早餐的。

　　对孩子，我怎么爱都觉得不够。有时候觉得是天性使然，有时候觉得是孩子对我的肯定给了我无可比拟的满足感——世上还有谁，会像小小的他这样需要我，会在睁眼的一瞬间先寻找我？

　　在这个美丽的早晨，在我们逼仄的一居室里，随着我快乐的叫声，刚才还在悄悄凝视我的儿子脸上笑开了花，甜蜜地投入我的怀抱，将脸庞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鼻子也嗅着，说：“妈妈抱，妈妈讲故事……”

　　哦，我的儿子，真不知道在你睡醒翻身寻找到我，然后端详着我的那段时间，你的小脑瓜里都想了些什么。你清亮亮的充满爱的眼神，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收藏。

　　三

　　回老家探亲，和多年不见的中学女友聊天，说到了父亲和儿子的眼神。女友笑盈盈地盯着我说：“还有一个人的眼神，你也不该忘记。”

　　哦，她说的是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

　　我想起了蔡琴的那首名为“你的眼神”的歌曲：“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却不露痕迹。虽然不言不语，叫人难忘记……”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和女友走出家门，看见了在对面树下假装读书的少年。在我们出门的一瞬间，他抬起了头，看着我。当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像以往每次遇到他一样，迅速低下了头，挽着女友匆匆离去。走出不远，我那鬼灵精怪的女友就说：“你看他那个样子，哪里是在读书嘛。”

　　那是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年的眼神吧？他的眼里有千言万语，心里有千般情愫，却无法勇敢地面对心仪的人儿说出一句喜欢的话，只是用目光传递着他的心声。而我只有害羞和茫然，甚至根本就不明了自己的情怀，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含情脉脉的眼神。何况，在那样的年代，好像就没有见过两个中学生大大方方交往的，哪怕只是比一般同学走近一点点。在说什么都难以启齿的时候，他的眼神明明白白流露着他的爱慕、忧伤和不知所措；在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的情况下，彼此的心意竟然也会了然于胸。其实，那样年轻而朦胧的情怀，大多只会欲语还休。即使到最终都没有说出一句话，那如影子一般追寻着的目光，却长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在漫漫人生路上，如果遇到过一次或者几次这样的眼神，即使没有书写过千回百转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也可以说，爱情曾经来过？在某一个瞬间，无缘由地想起那个人的眼神，是不是心里也会有一阵暖流袭过？

　　（牛惠平摘自《朔方》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