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长的静默,风吹叶落。1973年3月6日,81岁的美国作家赛珍珠带着满腔遗憾和对中国无与伦比的思念与眷恋,永远闭上了双眼。自此,她倾情热爱的第二故乡——中国,与她天各一方。
1972年5月,收到拒绝她访华的回信时,赛珍珠衰老孤独的身体如同深秋的雨布,顷刻瑟瑟成薄凉。只是,误会也好,曲解也罢,甚至连那些常人难以接受的人身攻击,亦不能动摇她的“中国心”。她对中国的感情如同种子发芽生根,早已渗透到骨子里。因此,当记者问她:“你还想回到中国吗?”她微仰着头,眼底清泪盈盈,语气却坚定有力:“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我的童年时代、少女时代、青年时代乃至我的一生,都属于中国!”对她而言,“中国”这两个字那么美好,那般温暖,仿佛从心里长出来的嫩芽儿,每说一次,她的心就会幸福地开一次花……
1892年6月26日,赛珍珠诞生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与其他婴儿不同的是,刚刚出生3个月,她就被父母放进摇篮里,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此后,赛珍珠一生中的前40年,除去回美国上大学的4年和读硕士学位的两年,均在中国度过。她自小跟一位姓孔的先生学习“四书五经”,说中国话,写中国字。闲暇时,则由母亲教她英文、音乐、美术和宗教。童年的赛珍珠最喜欢听奶妈讲中国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这些口头文学,对她以后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5岁时,她进入上海某寄宿学校就读。出落成大姑娘的她,穿中式服装,梳长长的麻花辫子,以至于到后来,连赛珍珠自己都觉得她与中国女孩没什么两样。
19岁那年,父亲安排她回美国读大学。在康奈尔深造时,她主修的是英文,论文却洋洋洒洒地写了《中国与西洋》。谈到中国吃苦耐劳的农民,以及不同地域的风俗习惯时,她的眼神里似有火焰在燃烧。看得出,当时赛珍珠的中国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她觉得,丰富深厚的中国文化滋养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使她与中国和勤劳朴实的中国人结下了终生的不解之缘。
硕士毕业后,赛珍珠再次返回中国。接着,她与美国经济学家约翰·布克结婚,两人在土地贫瘠的宿州生活了3年。其间,她接触到许多目不识丁、辛勤劳作的中国农民,亲眼目睹了他们如何在贫穷困苦以及天灾人祸中不屈不挠地挣扎和拼搏。中国农民的善良和顽强深深地感动着赛珍珠。她发现,一直以来,西方对中国人的了解和评价是片面的甚至是扭曲的。她觉得,眼前这些不辞辛苦、坚毅勇敢的农民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代表。她决意替这些不善言辞的中国人说话,用自己的文字写下他们生活的艰辛、理想与追求,向美国以及全世界呈现一个真实的中国。
二
为了方便传教,赛珍珠一家没有住进与外界隔绝的租界或侨民保护区,而是在比较落后的地区与中国普通百姓毗邻而居。最可贵的是,赛珍珠不仅酷爱读书,还尽可能深入中国民间,四处走访,跟老百姓交朋友。因此,她对中国历史和现状的认识甚至不亚于许多中国作家。她的写作与外国某些浪漫主义作家不同,他们大多是在制造异国情调,以满足本国人民的好奇心。赛珍珠写中国,则纯粹是出于对中国人民的关心、同情甚至是感恩。她曾说过:“我早已学会了热爱中国农民,他们如此勇敢,如此勤劳,如此乐观而不依赖别人的帮助。长久以来,我一直致力于为他们讲话。”就这样,赛珍珠怀揣一颗赤诚之心,为了表达对中国兄弟姐妹的挚爱深情,她主动承担起“为民请命”的角色,成为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发言人”。
1919年,赛珍珠与丈夫来到金陵大学任教。在学校分配的一所小洋楼的阁楼上,她面向群山,文思泉涌,几乎完成了后来为她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全部作品。这座洋楼现在仍然静静地立在南京大学北园的西墙根旁。
1931年,她以中国农民为题材的长篇巨作《大地》在纽约出版,引起轰动,她亦于一夜之间名声大振。1932年,《大地》获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她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赛珍珠一生共创作了近百部文学著作。她的作品,影响了欧洲整整两代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看法。正如一位英国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是赛珍珠和她的作品为数以百万计的欧洲人民提供了第一幅关于中国农村家庭和社会生活的长卷。”
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赛珍珠在题为“中国小说”的演说中,向西方文化知名人士宣告:“虽然我生来是美国人,但恰恰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决定了我在写作上的成就。”接着,她如数家珍地阐述了中国小说的起源与发展演变及其特征,又详细介绍了中国小说名著《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最后,她由衷地说:“我想不出西方文学中有任何作品可以与它们相提并论。”
另外,在创作《大地》之余,她还花费5年时间,翻译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虽然迄今为止已有多种国外译本,但赛珍珠翻译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无疑是最为准确、最有影响力的。
赛珍珠的文学创作不仅呈现给世界一个真实的中国,并且她亦是第一个把中国农民放在跟西方人同等地位来描述的外国作家。这样的言论,对现在而言,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当时那个对东亚充满偏见的年代,却可谓石破天惊。
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曾经称赛珍珠为“沟通中西方文明的人桥”。她的努力和尝试,为中国社会的进步赢得了国际上广泛的同情与支持。正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所言:“赛珍珠的作品,为西方世界打开了一条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了解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
三
赛珍珠虽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美国文学界并不接受她。当时以男性为主流的美国文坛,根本容不得一个以写异国题材为特色的女作家独占鳌头。大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曾说,如果连赛珍珠都能得到诺贝尔文学奖,那么每个人得奖都不该成为问题。另外,作家威廉·福克纳甚至更为尖刻,说他宁愿不拿诺贝尔文学奖,也不屑与赛珍珠为伍。当然,后来这位小说家依然自豪地站在了赛珍珠曾经站过的领奖台上。
赛珍珠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至今不衰,不仅源于她的文学成就,还在于她创立了世界首家无种族收养机构“欢迎之家”,为成千上万名儿童提供了生活保障与资助。1964年,怀着对亚洲国家的特殊感情,为了帮助不符合收养条件的孩子,她又成立了“赛珍珠基金会”。她把写作所获的丰厚稿费和版税,几乎全部用在了各种福利事业上。
作为女人,赛珍珠的一生是成功的,亦是孤独的。
由于丈夫布克有家族遗传病史,他们唯一的女儿只能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弱智儿童。并且,她本人亦因生产意外而不能再生育。她与布克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虽然她与第二任丈夫也算琴瑟和谐,但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并走入她的内心。
金发碧眼、一身中国打扮的赛珍珠,在世人眼中始终是一个异类。她把美国称做“母国”,把中国称做“父国”。双重文化背景的生活,带给她的既有取之不尽的恩泽,亦有相伴终生的痛苦。
由于各种原因,自1934年回到美国后,赛珍珠再没踏上过中国这片令她日思夜想的故土。虽然她被称做“大地之女”,然而她热爱的大地却不在脚下,而只能萦绕在梦里。梦里不知身是客。读大学时,籍贯一栏她填的是“中国镇江”。病逝后,按其遗愿,她的墓碑上没有任何称谓,只镌刻着自己手书的3个汉字:赛珍珠。
因为爱,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异乡人的身份,早已忘记了所有的曲解与伤痛。她的心里只有一颗中国心,一场中国梦,纵然爱梦难圆,依旧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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