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因前列腺增生做了手术,住院的时候,我们几个儿女轮番陪护。母亲每天都要来。她身体不好,每次来都很费劲,来了之后也不和父亲说什么,就那么长时间地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偶尔困了,还会打起盹来。
妻子看母亲来了也是遭罪,不让她来,她却早早就把自己收拾妥当,非来不可。妻子不理解,我说,父母一辈子都没分开过,他们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但必须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这就是依靠。
这是他们一生的习惯了:一个烧火,一个做饭。
我们吃的每一顿饭,几乎都是父母合作完成的。
有一次,父亲因为去别人家里帮工,没有给母亲烧火,结果母亲做出的饭就糊了。
还有一次,母亲不在家,父亲笨手笨脚地一边烧火,一边为我们做饭,结果忙得满头大汗,饭却做得一塌糊涂。
当屋子里没有食物的香味,我知道,父母不在。
当屋子里重新有了食物的香味,我知道,父母回来了。我迷恋上屋子里那食物的香味,那样会让我踏实下来。
每次母亲做饭,父亲都会在灶膛边蹲下来,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添柴。那火光映到父亲的脸上,像镀了一层灿烂的霞光。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张家长李家短,闲言碎语串成了他们一个个简单的日子。
父亲烧火,母亲做饭,这就是他们单一的爱情、最简单的幸福。
这就是依靠。
赵伯又上路了,风雨无阻,跟在他那疯疯癫癫的婆娘后面,丈量着贫苦琐碎的光阴。他不知道他这辈子会跟着她走多久,他只知道,他必须跟在她身后,做她的一把伞、一根拐杖,或者是一树阴凉。
他们的儿子在矿难中丧生后,阿婆就开始疯癫。她到处游走,走到哪里都要问:“看到俺儿子了吗?”
阿婆见到什么都想买,赵伯只好当面给她买下来,回头又给卖主赔着笑脸,把东西退回去。很多时候是退不掉的,所以,总能在大街上看到这样的景象:阿婆在前边兴奋异常,引吭高歌,而赵伯跟在后面,拎着大包小袋,汗流浃背。
阿婆在夏天也会围着头巾,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令人奇怪的是,看不到阿婆流汗。倒是跟在后面的赵伯,穿着个背心还大汗淋漓的,仿佛天上的太阳故意为难他,往他的身上多拨了几朵光焰似的。
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很远就打招呼。阿婆照例还是千篇一律的那句:“看到俺儿子了吗?”赵伯则憨憨地对我笑笑,不说什么,脸上亦看不出悲苦。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劝赵伯:“不如送阿婆去精神病院吧,你也好歇歇。”赵伯摇摇头说:“不妥。现在这样很好啊,我一点不觉得累。在家里窝着是一天,在外散步也是一天,还能呼吸到野外的新鲜空气,看看没有被污染的云彩,顺便欣赏欣赏山里的风景……”一辈子没陪阿婆旅游过的赵伯,把这些当成了对阿婆的弥补。
我看到赵伯握着一束山花,那灿烂的花握在他苍老的手心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又那么自然。
后来的一个早晨,我看到赵伯心急火燎地走着,手上拎着一袋子新买的棉花。我问他怎么没见到阿婆。他说阿婆快不行了,看来这次真的要走了。他买了很多棉花,他说阿婆一辈子都怕冷,他要给她做一件厚厚的棉衣。
“走吧,让她能够暖暖和和地上路。”赵伯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悲苦,只有淡定、从容,仿佛前来引领阿婆的不是死神,而是幸福。
赵伯就这样陪着阿婆,慢慢地把苦难的人生走尽。
这就是依靠。
邻居一对老夫妻几乎同时去世,前后相差不到5分钟。
他是一个孤儿,或许是因为残疾,父母将他遗弃,或许是别的原因,反正他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有人问起,他就干脆说自己叫“吴名”。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就与垃圾为伍了,每日里在一个个垃圾箱里翻来找去,捡拾些可以卖钱的东西,艰难度日。15岁的时候,他在一个垃圾箱旁看到一个10来岁的女娃,在那里找东西吃。他有些心疼,就带她回到了他自己的小窝棚里。从此,他就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一样地照顾她。
女娃有轻微的弱智,而他腿瘸,这两个被苦难腌渍的生命,从此谁也离不开谁。
每次捡到一点好东西,比如别人吃剩的半截火腿肠或者破碎的茶叶蛋什么的,他都舍不得吃,给她留着。她也是,捡到了好东西也给他留着。有一次,她在一个垃圾箱里捡到了半瓶酒,她兴奋地跑过来,递给他。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闻到酒的味道,他尝试着喝了几口,结果醉得不行,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回家去。
女娃一点点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没想到,她哪儿也不去,就认准了他,说要嫁也是嫁给他。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靠着捡垃圾,他们竟然一点点盖起了自己的房子,虽然很简陋,但毕竟是自己的。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健康的。他们依旧是靠着捡垃圾供孩子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苦了一辈子,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两个人却一起离开了人世。
他们一辈子形影不离,哪怕是死,仿佛都约定好的一样。
这就是依靠。
(月月鸟摘自《工人日报》2011年5月27日,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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