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 子
我一个人站在一列大岩石旁边,岩石有一层楼那么高,表面是沉稳的灰黑色。然后,我看到我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这人,是我的丈夫。这件事,发生在2005年底,2005年底的梦里。
场景我极熟悉,这是我教书的学校。这座山上全是这种岩石,而梦中那块岩石位于第一教学大楼的西侧,靠近通识中心的东侧。这种石材叫唭哩岸石。
梦里,我很惊讶,我问丈夫:“咦,你怎么跑到我的学校来了?”
所谓我的学校,是阳明大学,不过我更喜欢它以前的名字——阳明医学院,老实素朴,干吗赶时髦去升格作大学?
丈夫回答我说:“我来帮你收拾办公室!”
梦中的我更惊讶了,口里没说,心里却一直念,奇怪呀,这个人怎么会来做这件事?平时一周之中周末的晚上叫他洗一次碗是可以的,叫他到我的办公室来帮忙收拾,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当然,反过来说,我也不会贤惠到跑去为他收拾办公室。
梦中的我想到这里心绪忽转凄凉。我想,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我死了,我现在已是鬼,而他,不得不来帮我处理办公室里的遗物。
就在此刻,我醒了。
那时候,我刚发现患了大肠癌,正要安排开刀。我自己圆梦说,这大概是表示我内心仍有恐惧吧?毕竟,死亡,是多么奇怪又陌生的题目啊!
梦醒后,我很好奇,自己变成鬼以后为什么不去魂游八方,享受一下不再为肉体形质所拘的自由?反而巴巴地跑到学校去,学校,才是我这一生魂梦所依归的地方吗?
我把梦说给丈夫和女儿听,女儿听了立刻抗议说:“啊哟!你怎么变成鬼也要先跑回学校去呀?”
唉,我自己也不解,从六岁起到此刻,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如果我的魂梦会不小心跑到学校去,这种事,哪里是我挡得了的呢?
2.没有医生要下乡
那是1975年的春末夏初,韩伟先生打电话给我。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要去你家看你。”
他是我所钦佩的人,但他那件“令人钦佩”的事其实说来也颇令人伤感。原来他因成绩优秀,考上了公费留学,既是公费,依契约,学成之后自当归台服务。不过那是五六十年代,台湾生活条件和研究条件都不好,所以一旦放这些优异分子出去,他们就留在美国不肯回来了。韩伟其人因为一向磊落诚实,觉得当然非回来不可,由于“众人皆留我独回”,所以在当时差不多变成“怪事一桩”,他回台之事,居然上了报纸,变成新闻了。
此人来找我做什么呢?
“今天早上经国先生召见了我——”
“唔——”
“他说,他要办一所公费的医学院。他说,乡下人生病很可怜,没有好医生,合格的医生大部分只肯留在城市里,现在来办一家公费医学院,学生免费读,读完了以后就要接受分派,到边远地区服务。”
“我接下来会跑去美国劝一些学者回来教书——但,在这之前,我想先请你答应我,到这所新成立的阳明医学院来教国文,医学院的人文教育也是很重要的。”
“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一下。”
啊!要不要去呢?这院长有学养,有担当,有理想,会是个好主管。而医学院学生的素质又是众所周知的优异。但我已在母校东吴大学中文系开着我心爱的课,如果离开东吴中文系,我就注定脱离“正轨”了。我在医学院教国文,再怎么教,也只会是个“非主流”,我要去吗?
不过转念一想,“非主流”也有不少好处,可以没有人事或行政的压力,不会卷入不必要的是非,可以我行我素,倒也自在。
何况打算聘请我的是一个极有医学教育理想的人,大家一起,从一块砖开始奋斗,真也是人生难得的好因缘、好际遇啊!
三天后我答应了韩院长,电话中他很兴奋,说:“太好了,我发出我的第一张聘书了!”
那年头没什么三级三审,凭的就是一句话。经国先生选韩伟,韩伟聘老师,都是“一句话”。现在听来虽十分诡异,但当年那种“一句话付出终身”的痛快淋漓是多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啊!
韩伟另有一事令人难忘。他在任时,每到暑假发新聘书,总是亲自到办公室来。见了面,鞠了躬,亲自双手奉上聘书,并且说几句感谢的话——名副其实的“礼聘”。
3.吃饭和解剖,都挤在那一栋楼里
韩院长治校严谨且以身作则,初期的阳明其实像一个大家庭。第一届学生只招了一百二十人,宿舍还没盖好,大家住在唯一的一栋大楼里,男女生宿舍也在一起,中间隔个木板,简直可与美国大学宿舍那种“男女比邻”相媲美。但在那个纯真年代,同层宿舍,同学相处也只如手足。
那栋楼是石头盖的,庄严敦实,大家上课在其中,上班在其中,吃饭在其中,开会在其中,解剖也在其中。反正,你想不跟别人熟也难,成天走来走去都会碰到老师或同学。三十年后同学会,首届毕业生无不怀念那段亲密岁月。
4.我们的学生,救活了
创校初期有个同学在荣总(一所实习医院)为肝病病人打针,不小心针头戳到自己,得了猛爆性肝炎(又称急性重症肝炎——编者注),一时全校人的心都抽起来。除了各自祷天之外,院长要求荣总“不计代价全力抢救”,同学凡能捐血的都捐了血,希望能把这位同学整腔的血都汰新。后来得知他痊愈时,大家是多么欣喜若狂啊!
但就在同时,另外一家私立医学院有位同学得了同样的病,似乎因为当时他的父母在日本旅行,没人为他签字,病情一耽误,便死了。学校里有个能顶住事的大家长,真是好。
学校里有位教授书教得不错,却被补习班延聘了。那时各医学院都开始流行设硕士班和博士班,连考博士也有人教你怎么考。这种师资当然难求,所以薪水大约是正规大学的六倍。但此事让韩院长知道了,他毫不容情,只问:“你要选哪一边?”
那位老师选了补习班。
所有的学者,不管多权威,发聘书之前他都有约定,其中包括不赌博、不在校抽烟。他的理由也很有意思,他认为这些学生将来都是医生,医生会叫病人别抽烟,所以医生自己就不该抽烟,因此医生在学生时代就不该抽烟。而做学生的既不该抽烟,教授却抽,这怎么说得过去?
有些教授大概认为这保证只是个形式,偷偷抽上几口谁又知道?不料后来竟颇有几人为此离职的。
那年头美国自由主义在台湾很当道,而董氏基金会还没有办法来杜绝公共场所的抽烟行为,韩院长竟常常挨骂。连他去世之日,也竟有某报纸的社论认为他禁烟的作风过分。我当时心中十分不忍,打电话去跟那位雅好音乐的张姓主管请求一点公正的论述。他的答案竟是“社论又不是新闻,没有更正的必要”。如今那家报纸已歇业,张先生也已因肺癌早逝,反而是韩伟“公众场所不见烟”的理想在世界各先进国家施行。
依照制度,教授做若干年后可休假一年,那一年,韩伟也没闲着。他一跑跑到极南方的恒春,在那里看诊行医起来,他说:“既然叫学生下乡,自己就该先下!”
5.桂馥兰馨
前些年,闹SARS(非典型性肺炎——编者注),我的心不免紧揪,因为在第一线上拼命的多是我的学生啊!在电视上看到璩大成愿意受命前往和平医院(当时指定的防SARS医院),几乎泪下,但脸上却笑起来,说:“啊哟!这家伙,几年不见,怎么变得那么白了呀!”
他在我班上的时候是个黑黑高高、英飒逼人的豪气少年啊!但白归白,中年的他此刻跳出来,单刀赴“疫”,仍然是豪气少年的作为。
阳明不甚有美景,像台大之有溪头,唯一可观的是俯瞰关渡平原,再过去,就是远方观音山的绚烂落日了。春天有栀子花和相思树的香息,秋天有台湾栾树的黄花和红果。不过,这一切哪里抵得上佳秀子弟日日茁长,终成为桂馥兰馨的美景呢?
有一年,在周颖政同学(他现在已是阳明公卫所的所长了)的邀请下参加了阳明暑期服务团队,去往四湖乡。那时早期学长徐永年已在当地行医,他开着辆老车四处去了解乡民的病情。我跟着他走,走到某家老宅,院子里有一只不用的老瓮,我叫他试着去要,他去了。老人家看是“医生的老师”想要,就立刻许了。我回来洗干净,放在学校通识中心的长廊上,插上些枯枝,作为一景。不知道的人看它只是一瓮,对我来说,它却是早期毕业生上山下海为老农老圃治病的一番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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