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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北京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者·校园版 热度: 17037
冯俊科

  

  1977年2月,我到北京大学上学。每当假期来临,我都写信请母亲来北京看看。我在信中告诉母亲,这是难得的机会,一旦我大学毕业后分到外地工作,她再到北京会有许多不便。母亲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但母亲却总是以我正在读书为由,没有来。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又请母亲来京,母亲说我刚刚参加工作,没家没舍的不方便,也没有来。后来娶妻生子,多次请母亲来京,母亲又说孩子太小,我们工资又不高,小家庭负担重,还是没有来。直到我在北京待了14年后,母亲才第一次来到北京。

  当时,我住在甘家口。母亲下了火车后,听说我住的房子只有9平方米,就立即改变主意,不顾旅途劳累,执意要去我妹妹家。妹妹家住在几十里外的门头沟,住房稍微宽敞些。那时候,去门头沟的路狭窄弯多不平坦,很不好走。车颠簸得厉害,母亲又晕车,一路上吐了好几次。到妹妹家后,母亲倒头就睡,两天没有起床。看到母亲那痛苦的样子,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母亲好不容易来北京一次,怎么让晕车厉害的母亲好好逛逛北京城,成了我最大的心事。思考再三,最后我决定蹬三轮车拉上母亲到主要景点参观。借到三轮车后,妻子在上面捆了一把椅子,垫上棉垫。然后,我蹬着三轮车,妻子骑着自行车,到门头沟接母亲。

  从甘家口到门头沟,走了近两个小时。到妹妹家时,天还不太亮。母亲坐上三轮车后,我在前面蹬着,妻子、妹妹、妹夫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跟着。那天,母亲提出想先去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看看毛主席。不料到了纪念堂门口,有一牌子上写着:内部整修,停止参观。这令母亲非常失望。我们只好带着母亲绕着纪念堂转了一圈,然后参观了人民大会堂和故宫。第二天我拉着母亲去逛颐和园。下午回来时路过北京大学,母亲听说那是我读过书的学校,执意要进去看看。我又拉着母亲转了未名湖、图书馆和燕园等地方。第三天原计划要去天坛,早上一起床,我无意中说了声:“屁股咋有点疼?”没想到母亲听见了,她突然说自己很累,哪儿也不想去了。结果,谁劝也不行,母亲离京回老家前,真的再哪儿也没有去过。我一直后悔说了那句话。

  母亲在甘家口住了几天,说还想再到门头沟去一趟,而且要坐公共汽车去。考虑到母亲晕车,我坚持要用三轮车送。母亲争不过,只好坐上三轮车前往门头沟。返回老家那天,我又用三轮车把母亲从门头沟送到了北京站。母亲那次来京,是我有生以来蹬三轮车时间最长、跑路最多的一次。

  18年过去了。18年来,一想到母亲,就想到母亲那次来京没能到纪念堂看看,还有许多地方也没去转转,心里一直非常愧疚。每年春节回老家,我和妹妹都请母亲再去北京一趟,以弥补心中的缺憾。但母亲每次都拒绝了。她总说自己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又晕车,给孩子们添的麻烦太大。没想到2009年10月初,弟弟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提出想到北京看看。我既高兴又吃惊:85岁高龄的老母亲怎么突然想开了?

  10月9日,我和妻子到北京西站接母亲。路上堵车,晚到了20多分钟。到了车站,看见哥哥搀扶着母亲,在站前广场上等待。母亲满头银发,背驼得厉害,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另一只眼睛只有微弱的视力。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哥哥,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步一停,几步一歇,极其缓慢地走着。母亲真的老了。年迈的母亲不怕晕车的痛苦,不怕行走不便,不怕长途跋涉的艰辛,又一次来到北京,令全家人非常高兴。

  晚上,陪母亲聊天,才知道她这次来北京的原因。两个月前,我嫂子突然去世,哥哥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常常几天几夜无法睡觉。为了给哥哥换个环境,早点摆脱嫂子去世带来的悲伤,母亲不顾自己年事已高,带着哥哥来到北京。母亲还说,上次来北京没看到毛主席,这次还想去看看他老人家。

  为了却母亲18年前的心愿,第二天上午,全家人陪母亲到纪念堂参观。到了纪念堂前,我们给母亲买了一束洁白的菊花。母亲手捧菊花,随着瞻仰毛主席遗容的队伍缓缓地向纪念堂走去。到了大厅,母亲颤抖着双手,把菊花摆放在毛主席大理石像前,然后恭恭敬敬向毛主席三鞠躬。我们搀扶着母亲,到了毛主席水晶棺前。瞻仰毛主席遗容的人们表情肃穆,迈着小步缓慢向前移动。唯独母亲,两腿不再移动,默默地看着水晶棺里的毛主席,站在那里悄悄流泪。从身边走过的人们和负责疏导的服务员,看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毛主席如此恭敬,如此虔诚,感情如此深厚,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也不催促她前行。

  从纪念堂出来的人们,大都急匆匆地向外走去。我猜测他们的年龄,超过80岁的不多。85岁的母亲从纪念堂出来后,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刚刚走出来的地方,两眼泪水未干,不停地用手绢擦着。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我们知道她这一辈的人对毛主席的感情是很深的。解放战争中,年轻的母亲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村里的妇救会,做军鞋、磨面粉、送军粮支援前线。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等历次运动,母亲作为一名普通农村妇女,每次都默默无闻地参加。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人饿得浑身浮肿,孩子饿得走不动路,母亲也从无怨言。她说再苦也比旧社会那兵荒马乱、逃荒要饭的日子强。直到现在,家里老屋的正墙上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走出纪念堂大门,母亲对我们说:“毛主席就像个当家人,咱国家大,人太多,这家不好当啊。毛主席带咱们过过好日子,也过过苦日子,还是好日子多,咱一定不能忘记毛主席。”

  母亲一辈子都在为子女操心和付出。我们小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兄弟姊妹多,粮食奇缺,顿顿吃不饱肚子。母亲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不顾劳累,给全家做饭。做好饭后,先给我们每人盛上一碗。此时,锅里的饭常常不是没了,就是剩下很少几口。母亲在锅里再添点水,烧开了丢一把青菜一煮,就是自己的一顿饭。有时锅里的饭剩多了,她先不吃,等我们吃一会儿后,就拿着勺子,一人一勺地给全家人添饭,剩下的自己再吃。母亲常说我们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得太狠了。晚上家里其他人已经睡觉了,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们做衣服鞋袜,料理家务。我17岁参军离开家后,母亲大概为我操心最多,流泪最多,竟哭坏了一只眼睛。20世纪8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哥哥和嫂子来看我,母亲磨了一袋50多斤的面粉,让他们千里迢迢扛到北京,说是怕我这里粮食不够吃。我到北京市委工作后,母亲要求家人和亲戚不要往单位给我写信和打电话,有事跟我爱人联系,更不许到北京找我,以免影响我的工作。每年春节回到老家,母亲总是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说给国家干事,脚要站稳,要尽心尽力,不能有私心,不要怕吃苦,一定要当个好党员、好干部,并讲了很多古人、古语和古事教育我。

  为了孝敬母亲和补偿我多年的愧疚,母亲这次来京,妻子饭菜做得比平时丰盛些。没想到每次把饭菜端到桌上,母亲看着桌上的饭菜,总是半天不动筷子,说做得太多了,吃不完会浪费。看到鱼、虾和肉,又说在老家青菜豆腐吃习惯了,吃这些东西不习惯。我们知道,她是嫌这些东西太贵。母亲听说饮水机上的纯净水一桶十多块钱,心疼地说:“水咋就恁贵?”从此,就和哥哥每天用壶接自来水,在炉子上烧开了喝。冬天天黑得早,我六点多下班后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以为家里没人。拉开灯,看见母亲和哥哥在沙发上坐着。问为啥不开灯,母亲说聊天不用开灯,开灯浪费电。母亲认为,她和哥哥到北京来,我们家里多了两口人吃喝,负担已经够重了,能省就省点,日子要节俭着过。常常是妻子走进厨房做晚饭,发现米饭已经做好,各种青菜已经择好洗净。家里的地板、桌凳、沙发、窗台、床铺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妻子劝母亲不要管这些琐碎小事,母亲说:“你们上班忙,回家多歇歇。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逗得全家人直乐。

  我常常想,母亲的伟大,不在于她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在于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心血,变成一点一滴的关爱和深情,无私地奉献给子女,培育子女健康地成长。

  (冯默海摘自《中国作家》2011年第1期,王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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