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向中国无条件投降,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一场杀戮告终。
这一天在东北沈阳有一栋日军长官们居住的楼房,在一阵轰天响的火药爆炸声中坍塌,其中有几十名军官和太太们在烈焰中灰飞烟灭。他们是引决自裁,其死固轻如鸿毛,为中国人民所不齿,而在日本人看来,却不失悲壮。他们的名字在今天日本的靖国神社中被供奉,这其中就有楠莉的父亲和母亲。
从那一天起,楠莉成了一个孤儿,倘不是她父亲早在太平洋战争之后,日本败局已定的情势下,托孤于本溪的商人,楠莉也许会在那一声轰鸣中消失。战后,本溪的商人又将楠莉送往沈阳的一户乡村的读书人家躲藏。她幸免于难,孑然一身,在异邦成长,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她成了村野的一个中国女孩,穿着东北的大蓝花土布,在田埂上、在野地里、在场院中,和孩子们捉蟋蟀、打陀螺、采酸葡萄,将蚂蚱用草棍串起来烧烤,等待家中饲养的老鹰抓回野兔和山鸡。冬天则滚雪球、堆雪人、用木棍敲下屋檐的冰柱,捏一团新雪,塞进邻居小孩的被窝。总之,所有顽皮男孩们所做的事,她都做过,那是一段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岁月。
丧失父母的悲哀对幼儿来说是容易忘却的。她聪明美丽、善解人意,成为全家的宠儿。然而,灵魂深处的孤独感,从孩提时起就深深笼罩着楠莉。那些依稀的回忆,像流云中的山岫,像海洋中隐现的岛屿。她觉得那失去的双亲的容貌永远不会从头脑中消除。她曾保留着一张双亲的相片:父亲孔武雄健、母亲温柔美丽。这张唯一的珍贵纪念品,在文化大革命中已被焚烧。这件事成为楠莉终身的遗憾。不论她的父亲对中国罪孽如何深重,但对于她却永远是钟爱的父亲。
岁月荏苒,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孤独感与日俱增,养成了她成为少女之后的沉默寡言、青年之后的落落寡合、中年之后的忧郁寡欢。她永远不会想到自己会深深地爱上一位骄傲的中国民族主义者范曾。当楠莉在东北的村野嬉戏的时候,在南方的小城南通,我的由思想“左倾”而后参加共产党的长兄范恒,正在胜利的欢欣中教我唱:
“在胜利的九月,祖国,你从英勇斗争里解放,祖国,你沐浴八年抗战的风沙,像一个巨人,终觉在成长……”
在23岁之前,我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约会,当然更遑论其他。堤坝看似坚固,然而凶险的波涛会一下子冲决而出。遇到第一个对象,绝对会爱得死去活来,因为这种情态包含了虚幻的理想、夸张的热情和第一次试用爱情老调的新鲜感。
我为第一次爱情耗时5年之久,一无所获,最可贵的燃料烧尽之后,剩下的全是痛苦的灰烬。爱情带给我苦多乐少的回忆,而且创伤一而再之,再而三之,宛如雪上加霜。在1970年我爱上另一位少女,照样如痴如狂,海誓山盟,前后一年之久,待到我下放湖北咸宁干校,这过眼云烟般的爱情也随风而逝。
1971年夏,干校放假半月,我回北京。当时我住在垂杨柳的一间小屋,家中炊具只有一个洋铁的水壶,有一次水开之后忘记关火,继续加温,最后将壶烧得七扭八歪,幸不漏水,一直使用下去,彼时之困窘可知。虽如此,但在同代人中却颇具才名。
我当时身无分文而悠然自足,无家室之累,似闲云野鹤,而狂言惊座,纵横恣肆的状态,为艺坛某些大佬所不容。直到与楠莉相识很久熟稔之后,她才告诉我,谁不知道你是“江东狂生”啊。这是后话,那时我还不知道天下有楠莉在。
这一次的干校休假,改变了我的生命。有一位朋友邀集了一些同样落拓江湖的人,做一次穷愁中的小宴,谈不上琼宴坐花、羽觞醉月,只要薄酒一杯,以消烦闷而已。酒过三巡,我正即席吟诗,击节为乐,这时,迟到的一位佳人却使满座悄然。她身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其素洁堪称“春梅绽雪、秋菊披霜”,而神态清逸、举止优雅。入座之后男士们都有些拘谨,这时一位朋友打开僵局,介绍说,这是楠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那还是“四人帮”时代,她的打扮其实很朴素,根本不会施朱搽粉,而且衣料是平常的白色的确良,并由她自己剪裁缝纫,任何化妆、首饰都没有;倘若那时真的美艳动人,那才配称天生丽质。楠莉注视我的目光,使我一生难忘,那其中包含着好奇、探询、欣赏。
整个宴会上我讲了些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心动口不动,口动心不动,牛头不对马嘴,看不出宋玉对“东家之子”的傲气,谁能讲清楚一个动了真情的男子内心涌动的一切。我相信看到楠莉的第一分钟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她,而且我自以为心有所托,一池春水泛起涟漪,结束了枯索无味的人生。
然而爱上楠莉到向她倾吐,又隔了6年。那时我得了结肠息肉的沉疴,恶性贫血到血色素只剩5.6克,不到常人的一半。苍白、消瘦、终日蜷曲,不欲一动,生命在躯体里一天天消失。在垂危之中有名医妙手回春,开刀为我切除了病根,我成了“断肠人”。
我躺在医院,渐渐有了生机,那时楠莉每次来医院,我真的会康复不少。生命和爱情是奇妙的孪生姐妹,春天的到来使人年轻,而楠莉却在呼唤我内心的春天。我对楠莉说,你坐在床边,不是“断肠人对断肠人”吗?她的确为我断肠,因为她听到我已得肠癌、预后不佳时,在家中黯然泣下。当她知道那是误传,见到我时,才又高兴地流下了泪。
此后,楠莉成了我生命的第一要素。我们聚少离多,多年来留下了200多封信,甚至我写的每一张字条、每一份电报,我归家看她的火车票上,她都记上年月日以留做永远的纪念。她告诉我,深居简出的她,最大的兴趣是翻阅这些信札和字条,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这些信中飘洒着南开园的冬日初雪,浮动着黄山巅的云丝雾影,澎湃着大西洋的碧波皓浪,当然也有着普天下情人用而不厌的陈言。
“我爱你”这万古犹新的词句,有些人廉价使用,有些人却为之付出了生命,付出了自己所曾拥有的一切。啊,我为了楠莉失去了什么?所有的盛名、地位、金钱——可怜而惨淡,敝屣而已!我得到了什么?楠莉。鹈鹕鸟已鸣,美人迟暮,我曾见过你如朝暾初上时的彩霞。为了你,我已从黑发变到白头。
我会和楠莉在巴黎结婚,然后做伴还乡。
我和楠莉的爱情太平常,太凡俗,没有任何传奇色彩,我只想大声地讲一句:“我愿与相爱20年的楠莉共赴天涯。”我想,我们的爱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真。
(睿雪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范曾散文三十三篇》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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