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厨房是食物的调色板和万花筒。那些粗糙、丑陋、凌乱的零零碎碎,经过水与火,经过刀,经过煎熬,完全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厨房是将生活素材理论化的过程。必定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在厨房里暗自存在与发生。那些条分缕析的秩序,按照各自的来路,带着活蹦乱跳和排山倒海的情势,在世俗烟火中完成交响的欢宴。
在这里,谁与谁结合,是偶然中的必然,像爱情一样,有着说不清的暗合与命定。经过冲突和调和、压力和烹炖,那些不能融合的已经融合,那些坚硬的必然酥软。它们的筋骨被榨出浓汁来。
这里有诱惑,有赤裸的美色,有惨烈的杀生,也有神奇的重生;有坚忍的文火,有激烈的爆炒,有缓慢的熬煮……人生里有的特质这里全有。
一个厨房就是人生的所有。
二
厨房其实一直在为人生供养。
婴孩的厨房是母体的乳房,乳房是人类最原始的厨房。它制造丰富的乳汁,浓稠的,带一点腥气的,温暖的。它有饱满的肉,贴合进两片花瓣一样的嘴唇——它们天造地设,异常完美。它哺育一个生命,给它最充沛的活力和素质。它使一个婴儿从一头蒙昧的小兽慢慢成长为有灵性的孩童。看看那个闪耀着光泽的小小的肉身,厨房在胜利地微笑。
在后来的岁月,那些女孩子似的蔬菜、水果,少年一样硬挺的水葱、青笋,中年般皱皱巴巴的苦瓜、蘑菇,长年累月地与不同阶段的人生热度相互作用。
当人老了时,是一定要喝粥的。我爷爷最爱白米粥和六必居酱菜。人上了年岁,要的就是顺应和服帖。粥里有对岁月的容忍,有包容,有懂事之后的平淡,有随性,也有柔软,更有无可奈何的宿命。
厨房伴人始终。
三
丛林法则从未改变——动物必须有食物、性、地盘,人类把这三样加以美化、艺术化、重命名,所以,人必须有金钱、爱情、权力。
食物是动物的金钱,金钱是人类的食物。
性也一样。人与动物都有性,也许都有爱情。
狮子管辖太阳照耀得到的地方,那是它的地盘,也是它的权力范围。人也一样,以男人为最,喜欢权力的女人是动物中的母狮子。
而食物是生命的根本。
生产食物的地方——厨房——支持着生命的原动力,给人绚丽与活力。
四
我喜欢在厨房中忙活的女人,也喜欢在厨房中忙活的男人。
男人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身的不修边幅;孩子正着迷于他的玩具,看一只金属猴子上很复杂的旋钮;女人是厨房里掀动锅碗碟勺的一个背影——在我看来,这是最幸福的生活模式。
尤其是厨房里的背影还不胖,依然是纤瘦的,像他多年以前认识她时那样。但是有经验的男人都明白,妇人和姑娘的区别不在体重和身形,而在于一股劲头。婀娜和娇俏、男人面前的造作,是属于姑娘的,妇人们早已经嫌麻烦了。她们将虚饰、风情归于奢侈的装饰一类,放进落满灰尘的抽屉,只有在值得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用。她们以最低的成本支出实现最高效率的生活。
厨房就是成熟女人施展风情的炫目舞台。
到了40岁我才知道,孩子才是一个女人天长地久的终身伴侣。伴随一个孩子的诞生,也诞生了一个母亲。以前我喜欢叶子,现在我更爱土壤;以前我偏爱山峦的颜色,现在我着迷于它的轮廓;以前我注意男人,现在我注意女人;女人中我不再推崇那些窈窕多姿、才情横溢的女子,反而爱上了肩膀浑圆、胯骨宽大、声音洪亮的地母式的妇人——我曾经觉得她们庸俗,但是我终于理解了她们的庸俗和难处。
厨房正是这些庸俗又脱俗、平凡又非凡的女人的天堂。
一个女人,就是厨房的上帝。
五
厨房里的善恶,是主观的。其实善恶都是人类主观的。
记得我奶奶蒸螃蟹时的情景:胖胖的老太太以一根手指头使劲按住被顶起来的蒸锅盖子。那些最强健的螃蟹正在奋力地挣扎,而她老人家在慈祥地微笑。
厨房使残忍正常化,是偏执于人的利益、以其他生命为代价的、孩子不能去的地方。但没办法,这是生命角色的宿命。
等到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才会知道,那些美妙的童话里,蓝色的天空下和绿色的森林里,小熊、大灰狼、羊、牛、小猪……不过都是他们的祖先征服与杀戮的对象,是敌人,是俘虏,是拿来给他们游戏的玩偶,是历经你死我活之后的战利品。
他们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优胜者。
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其实正是童稚的善心被逐步妖魔化的过程;一个少女变成妇人的过程,也正是童稚的善心被逐步妖魔化的过程——而厨房正是起始地,无论是为厨房而死的动物,还是素食主义者,都会这样认为。
(司志政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12月7日,张 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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