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虞城县贾寨镇马楼村的20多间平房里,孙成乐和妻子生活的全部内容,几乎就是竭尽全力养活42个孤老和35个孤儿。
40年前,孙成乐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如今,他64岁了。1970年夏天的一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那时候,敬老院叫“幸福院”,属于人民公社,有十几个无儿无女的老人,而孙成乐是唯一一个在院里长大的孤儿。在他成婚后的转年夏天,一场涝灾让敬老院成了公社的包袱,只能暂时解散。
“连大队都管不了的事儿,我们咋管?”孙成乐回忆道,他本想和妻子刘巧真一走了之,但十几个老人围着他们,跪在地上哭,这让他们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开始建房。一天几十趟地去黄河滩区拉湿土,割蒲草,再混在一起垒墙。有时候赶上大雨,土墙被冲成土堆,孙成乐就趴在土堆上哭,哭完了再接着垒。3间两米高的土屋,建了8个月。
他们又开始开荒。河滩里的荒草又高又密,用铁锹掘不动,他们就掘一下,再用手挖。犁地没有牛,就孙成乐扶犁,刘巧真在前面拉。30亩地,开了一年多。
有了房和地,老人们的生活算是暂时有了着落,但孙成乐的担子却从未放下。
70年代初农村没有加工面粉的机器,孙成乐就推磨磨面。家里老人最多时有20多个,一天要吃30多斤面,光是绕磨盘就要绕上十七八公里。
现在,那个完成使命的磨盘,安静地躺在水井边上。40年来院里的老人有来有走,每隔一两年就要送走一个。孙成乐在院子周围种了几百棵杨树,有老人“去了”,就砍倒一棵树,请木匠做成棺材。
如今的大院里,只剩下了7位老人,他们大多耳聋,听不清楚问话,但如果指指孙成乐,他们的回忆便仿佛突然清晰起来。
80岁的韩新生老人还记得,孙成乐大年初三背着他去镇里看病,下雪天冷,孙成乐就把衣服脱给他,自己光着膀子走了十几公里。90多岁的刘进良老人则想起,自己出门迷了路,20多天后,孙成乐愣是骑着三轮车在山东找到了他。
一年冬天,孙成乐家只剩下了两斤棉花,刘巧真本想给小女儿做一件棉袄,后来新来了一个老人,夫妻俩用它给老人做了棉被。平时吃饭,有好东西吃的时候,都先给生病的老人,孙成乐就哄着自己的孩子啃窝窝头。
大女儿孙红卫到现在都念念不忘,小时候家里有一个患食道癌的老人,每次吃鸡蛋都要吐出来,刚上小学的她就站在老人的旁边盯着、瞅着,“委屈啊!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孙红卫说,有时候老人之间会闹别扭,会吵嘴,但只要孙成乐走过去,老人们立马就散开,不再吵了。
孙成乐不是没动过离开的念头。在知青返城的时候,刘巧真的哥哥有门路把他们的户口转回商丘市,让孩子变成城里人。这让刘巧真乐得睡不着觉。后来,消息让院里的十几个老人知道了,他们开始不吃饭,也不睡觉。
孙成乐没法松手——他知道自己是老人们唯一的靠山。他告诉妻子:“种地的人多的是,饿不死别人也饿不死咱。”
1983年,虞城县民政局抱给他们一个脚有残疾的弃婴,夫妇俩每天给孩子捏手捏脚,做鞋时加竹片给她校正,硬是治好了孩子的腳疾。姑娘长大后,起名叫孙红梅,她和孙成乐的二女儿孙红英年纪相仿,每天上学,她们留同样的发型,穿同样的衣服,背同样的书包。2000年,红英和红梅双双考上了中专,学费不够,孙成乐让红梅去商丘上了中专,把亲生女儿留在了家里。
许多人不相信这些事。上高一的时候,大女儿孙红卫把家里的这段故事写成了作文,得了高分,但老师也附了一条批语:你写的是真实的吗?她的同学去北京做生意,有北京人议论“河南人好人少,坏人多”,同学马上就用孙家的故事反驳:“谁说河南人坏,北京有这么好的人吗?”
像红梅这样的孤儿,老两口已经养大了十几个,现在,他们有的参了军,有的当了工人,最远的在乌鲁木齐,最近的就在隔壁成了家。只要是在附近成家的,孙成乐准要搭上“不比别人差的东西”,红梅成亲的时候,孙成乐送了冰箱、彩电、自行车。而轮到自己两个亲生女儿成亲时,“能给的早都给出去了”,十几间房的大院子,孙成乐就用了一张红纸,贴了几个喜字。
“自己的孩子吃点亏有啥问题?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呢!”孙成乐说。
从80年代起,乡里的经济开始好转,乡政府也重新建立了两家公立敬老院,但是一些重病的老人和治不好的弃婴,还是会送到孙成乐这里,因为只有他不忍心拒绝。
这样的不忍心让孙成乐几乎每隔两年就要心疼一次。一些弃婴天生有脑炎等病,一两岁送过来,三四岁就死了。有的时候,刚死了一个孩子,民政部门就会又送来一个孩子,为了方便护理,孙成乐往往叫男孩子“狗蛋”,叫女孩子“妮妮”。孙成乐将死去的娃儿埋在院子附近的山坡上,遛弯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路过,然后在脑海里描摹他们的样子。
现在的大院里,唯一的孤儿孙克雯是一名唇腭裂弃婴,为了治好她的病,孙成乐一家带她去郑州市最好的医院做了两次手术。现在孙克雯3岁了,是全家的宝贝,孙成乐让小克雯上了全县最好的幼儿园,还给她用最好的奶粉,“电视上播过的都用过”。他让小克雯管大女儿叫妈妈,管二女儿叫妈妈,管儿媳妇也叫妈妈,因为“小孩不能没有妈”。
孙成乐说,小克雯是他收养的最后一个孤儿,他仅有的愿望就是小克雯能幸福地长大、上大学。
40年过去了,孙成乐正在和他的敬老院一起慢慢变老。他从别人口中的孩子、爸爸变成了爷爷,头上满是白发,皱纹爬了一脸,但他仍旧放心不下剩下的7个老人,“只希望他们能比俺们先走,免得我们死后他们没人照顾”。
有时候,64岁的孙成乐会蹲在黄河故道的河滩上,狠狠地抽着烟,低着头,一声不吭。问他想什么,他说:“想变化。”
他总在想着这些变化:他想着是哪年用上了洗衣机,老伴不用再一盆一盆地洗得手指的关节都变形了;他想着哪年有了摩托车,他不用再推着平板车,走10公里去送老人看病了;他还想着哪年有了机械化耕作的机器,让这30亩良田的产量一下翻了3个跟头。
有的变化,孙成乐想起来就皱眉头,默不作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原来家家争着做好事,现如今请他去做助老讲座,台下的20多个听众都是乡政府组织的各级工作人员,却没一个老百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年轻人背地里议论他肯定拿了政府的大好处,理由却是“不然没人干得出这么傻的事儿”。
2009年,一个叫万胜平的老人同时患了肺结核、肺气肿和肺心病,而且“宁愿死”也不住院。孙家只能来回打车送万胜平去商丘市医院就诊,最终,老爷子因为抢救无效死在了乡卫生院。谁知,万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赶来,说孙成乐不给老爷子治病,后来,在几个出租车司机的力证之下,那个人才怏怏而去。
“人咋能这么没良心呢!”孙成乐蹲在山坡上,盯着黄河故道的河堤与浅滩。
难受的时候,孙成乐就打开电视,他从不看歌舞,只钟爱黑白的战争片,因为这能让他感觉到建国是多么不易。他还爱看《渴望》,剧中的刘慧芳没结婚就愿意收留弃婴,这让他觉得太伟大了。他最反感的就是看到新闻里的贪污腐败报道,他跺着脚感慨:“变了,怎么都变了!”
最近几年,孙成乐的事迹频繁见诸报端,他当选了商丘市首届道德模范、商丘市2005年十大新闻人物、全国敬老模范。这些荣誉也为敬老院带来了实惠。2006年8月,贾寨镇政府为敬老院盖了5间新房。又过了3年,镇政府派了工人来,替他们翻修了房屋,他们的老房下雨天不再漏水了。
不过,最让这位典型人物受宠若惊的,是“河南省优秀共产党员”这个称号。“俺可配不上。”孙成乐说,共产党员应该毫不利己,专门为人,就凭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还“根本不够格”。
(彭飞摘自《中国青年报》2010年9月8日,戴晓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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