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说草鱼头带鳍一刀两半文火焖上片刻,红烧勾芡,只要新鲜,应该可口。玉香园过去也跟其他的馆子一样,管这道菜式叫“红烧下巴”。处理这道菜有点特别,那就是一卖就得成双,否则厨房就不好应付。因为烹制鱼头最讲究的也就是新鲜,讲信用的店号一定活杀。鱼身子暂时存在冰箱里,到时候汆汤做瓦块、醋熘、红糟都没问题,再不济还可以斜片了做熏鱼摆到凉菜橱里,照样好吃。唯独鱼头放不得,一经过冷藏冷冻,风味就会减损,骗不过内行吃客的舌尖。
玉香园现在的红烧下巴一客就是一整个鱼头一刀两片,改了名称唤作“鸳鸯下巴”,这是有来历的。
一年多前,有位四十出头的客人,头一次到玉香园来,他慢慢吞吞看菜单,又不厌其烦地细问几道菜的用料跟做法,领台小姐不得不请出柜台后的老板娘亲自回答了。
他点得不多,却有“红烧下巴”一味。老板娘婉转地提醒他一个人不太方便点这道菜,他理解了原因之后,便大方地说那么就两客好了。这种情况也是有的,鱼头多骨,有人一次两客可以吃得精光。但是这位先生却只尝了一客,另外半边碰也没碰。老板娘本以为他是不太满意,岂知下个礼拜他又来了,首先就点了“两客”红烧下巴,又是只用半边,另外半边碰也没碰。
这位先生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会请老板娘到桌前,要求葱白以后应该更细嫩些,或是提醒这一回的勾芡稍厚了点等。玉香园如今的“鸳鸯下巴”都是用十二两重的草鱼鱼头,也是出于这位先生的建议。他吃得很专注,一次一瓶温过了的陈绍,从来不加姜丝话梅杂七杂八的物料,却也只饮去半瓶。
一两个月之后,玉香园习惯了这位每周三晚间莅临的客人,固定为他留下靠着落地窗前的小桌子。
直到有一天,出现了那位黑衣女士。
她的岁数说不上来,有一种女人仿佛跟年龄无关,她就是。又成熟,又俏丽,一身黑色洋装配一圈珍珠项链或是翡翠胸针,一点也不显沉重,就好像她虽然比时下流行的标准要胖一些,倒依然轻盈巧妙。细细白白的皮肤,轻妆淡抹,眉梢快要隐入鬓角,薄薄两片红唇浮泛着些许笑意,呼应着眼角似有若无的鱼尾纹,更添风致。她也点了一客红烧下巴。领台小姐把不宜单点的原委说了说,想不到她只潇洒地扬了扬手:“那就两客吧!”
这就惊动了不远处窗前等着上菜的那位先生了。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这位女士桌前欠了欠身,两人轻声交谈了几句话,就吩咐领台小姐把碗筷移到靠窗的小桌上了。
此后每星期三晚餐时间那张桌子就不再寂寞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一块儿光临过,不是他等她,就是她等他。玉香园里的人都很有默契,早早摆上餐具,不用开口,跟着素炒上两客红烧下巴,而一瓶陈绍恰好没有剩余。他们起先话不多,轻声轻气的,连吮鱼骨都不带声响。刚用完这一道,谁都晓得该赶紧换上干净的瓷碟。餐后当然一起离开。
渐渐地,他们谈得愈来愈多,用餐的时间也愈来愈长,有几次是快打烊才起身的。一周一回有大半年吧,直到那一回。
那一回是个大冷天,客人很少,他们偏偏到得特别早,才六点两人就坐定了。还是慢条斯理地用着红烧下巴跟几道配菜。但那一回话说得出奇地少,陈绍却多用了一瓶,坐过了打烊时分还不知道。老板娘记得很清楚,那最后一回是先生会的账。
然后,玉香园里就再也没见过这位细白丰腴的黑衣女士了。而那位先生呢?他还是照常光临,点两客红烧下巴,只用一客,另一客碰都不碰。不同的是,陈绍变成一人饮尽一整瓶。
终于,有一个星期三的晚上,那张落地窗前的小桌子空了下来,留到打烊时也没有人坐过。第二个星期三依然如此,在第三个星期三缺席之后,这张台子就换上了不同的人。好像就是在不见了那位先生的一个月之后,老板娘也没跟大厨商量,就把红烧下巴改称鸳鸯下巴。当然,一客就是一刀两片。到如今也有些日子了,居然少见留下半边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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