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老公公去省肿瘤医院放疗后,眼见着他的胃口一日日衰减,同病房的家属江姨悄悄对我说:“想不想在附近借个火,煨个汤给老爷子?拐过前面那条长满蔷薇藤的小巷,就是一个菜市场。”
经她指点,我才知道早上卖油条和各色稀粥的老葛夫妇,中午允许这里的病友和家属,在他的铺面里借个火,炒菜或者炖汤。炒一个菜,柴火费2 块,炖一个汤4块,老葛夫妇还为大家准备了简单的作料,都包含在柴火费里了。
之后的一个月,我在这里,与病人家属一起蹲在水池前择菜,与他们一起排队使用高压锅,与他们一起帮头发花白的老葛从三轮车上卸下几百块蜂窝煤饼。是的,如果不是在这里借火,我怎么也不会想到,21 世纪在省城,还有不用液化气和天然气炒菜熬粥的地方。老葛解释说,他计算过,用蜂窝煤饼,他收这点儿柴火费才能勉强混得过去,若是用液化气,恐怕要赔大本。提高借火的收费,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因为提着饭盒来的病患和家属,都已经被命运带到沟里。有人已经在医院的陪护椅上睡了四五十天,就为了把住旅馆的钱省下来,好为病人多买一支白蛋白,多炖上一份排骨汤。
“能帮他们一时,是一时吧。”老葛的眼睛,已经被铺子里的烟火气熏得通红,“用煤饼炒菜炖汤,火力猛而绵,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只是高压锅和炒菜锅都被熏得墨黑,好在大家也不嫌弃。”
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一点半,人们在这里排队、借火、互相问询亲人做化疗时的反应,交流为日夜插着吊针的病患洗头翻身的巧妙方法。这里形成了互相安慰、互相支撑的气场,没有大话,也少见眼泪,早来的安抚后来的,教他如何像礁石般稳住身子,静悄悄等着命运的怒潮从头顶、从身体上滚过。
这里甚至是有笑声的,人生也许短暂,不笑就是损失。前来炖汤的老先生摘下了他的鸭舌帽,向大家展示他圆溜溜的光头,说从今往后省了洗发水,多好,引得众人欢笑。他83 岁了,老伴去世,儿子儿媳都在拼命打工,希望给他更多用自费药的机会,他不得不自己照料自己。谁都会觉得他一个人来住院化疗,暗含一丝凄凉,但老先生显然不这么想,他在煤炉上一气呵成,做好了溜鱼片和菌菇汤,得意于很少有老爷子有他这个手艺——当年,他被老伴紧急培训成了会烧年夜饭的大厨。老伴因为骨癌晚期截肢,拄着拐在厨房里现场指导,不许他躲懒,理由是:会烧菜,往后的路就没有那么寡淡荒凉。
一位20 岁的姑娘来为刚割去肿瘤的妈妈做几个炒菜。她显然是那种自小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姑娘,从来没有进过厨房,茭瓜丝切得横七竖八,削土豆皮差点削到手指,铁锅没擦干就急着放油,被溅出的热油惊得一跳三尺远,惹得边上的大叔失笑。姑娘做这一顿饭,接连拜了两位师傅,她显然不晓得妈妈这病的厉害,炒完了菜,尝过咸淡,非常骄傲,带着100 分小学生才有的笑声离去。旁边的人对她竖起大拇指,直到姑娘拐弯消失,才叹息着默默收起自己的饭盒。
一位年过不惑的妻子来烧清淡的汤菜,烧完后搁在案板上稍稍放凉,用自带的料理机打成糊糊再带回去。她家丈夫已没有了咀嚼的力气,喂食这些营养糊糊,是希望帮他撑到孩子中考放榜的那一天。旁边的家属怜恤她的劳累,拿出手机,告知她哪些品牌有营养糊糊卖,开水一调就行,何苦如此麻烦?女子淡淡一笑说:虽然医生说他的味觉大体已经消失,可我总觉着,他能吃到家里的味道,是种安慰。
一个月后,泡桐的残花已经落满一地,春天就快过去了,我又在老葛的铺面里熬鱼汤。老葛夫妻运煤饼去了,嘱我暂时看管铺面,此时来了一位六旬老太太,她提来一个纸盒,说老伴动过手术,存活3年了,一直惦记着主治医生和老葛的恩德,无论如何要专程前来谢谢他们。今天早上6 点,她从安徽芜湖出发,就是想见见老葛,送一样不值钱的礼物,代表她的真心。
我代老葛收下礼物,纸盒里是一个锃光瓦亮的崭新高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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