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芙

　　

　　一

　　我知晓一个秘密：我是张爱香从孤儿院里收养的。听说那时，张爱香已经40岁，经历了十年的艰难求子后，丈夫无法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和家人的埋怨，和她离了婚。

　　离婚后的张爱香依然没有放弃做妈妈的梦想，她来到孤儿院准备领养一个孩子。那时的我，刚刚一岁，因为兔唇而被亲生父母丢弃在孤儿院门口。所有人都嘲讽她太傻，领养孩子还不挑个健康聪明的，竟然捡了一个残疾娃。可张爱香说，那不叫残疾，只是一个美丽的缺憾，我的娃聪明着呢。

　　从我记事起，张爱香就天天忙得像陀螺一样。她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一辆手扶拖拉机，便载着我走遍乡野村镇，靠收破烂维持生计。

　　张爱香独爱香椿。每到正午，张爱香会把手扶拖拉机停稳，去最近的饭店买一碗疙瘩汤，就着她做的香椿菜和馒头喂我，她说她不喜欢吃汤里的疙瘩，只喜欢喝汤。

　　记忆中，张爱香最爱的还是钱。她会坐在又脏又乱又多的破烂里，用她那粗糙的双手数钱。那时的张爱香，眼中有精光在闪，脸上的褶子都自动熨开。

　　张爱香最不喜欢吃水果，每次买了水果，她都嫌弃地眉头紧皱，洗净了送到我面前：“丫头，这些你可都要吃光了，别浪费，妈不喜欢吃。”

　　张爱香也不喜欢吃肉，她说她身上已经太多赘肉，再吃肉，手扶拖拉机就载不动她了。

　　很巧的是，张爱香不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每次见我吃得香甜，张爱香都会开心地抚摸我的头发。

　　张爱香经常把我抱在怀里：“丫头，妈会治好你的病，让你幸福安稳一辈子的。”

　　二

　　可张爱香只是口头说说，却一直不给我治病。八岁那年，张爱香突然不收破烂了。她嫁给了一个做小磨香油的男人。张爱香逼着我喊他沈叔。

　　那晚，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听见张爱香和沈叔在商量我上学的事，我听见张爱香叹了一口气说：“行，就听你的，不让丫头上学了，我给她淘一年级的书让她自学。”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张爱香再嫁后就变得蛇蝎心肠，为了讨好丈夫，连学都不让我上了。我哭闹不休，把她给我的书撕碎后扔进垃圾箱，朝她吼：“你就是嫌我是个累赘！”张爱香气得浑身颤抖，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我悲伤欲绝，冲出了家门。可我不敢跑远，只能躲在香椿树林里，我期待着张爱香能快点找到我，可又恼她那么狠心对我。

　　夜深时，我听到张爱香的呼喊声，内心积蓄的委屈和恐惧一股脑袭来，我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张爱香闻声冲了过来，狠狠把我抱在怀里说：“丫头，是妈不好，妈明天就送你上学！”

　　那晚，我听见张爱香和沈叔大吵了一架，因为张爱香借钱的事。几天后，张爱香独自带着我来到省城。她要给我治病。

　　那时我才知道，我不仅是个兔唇女孩，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张爱香一直在攒钱，整整攒了七年！沈叔原本答应和她一起攒钱帮我治病的，可面对巨额医药费，沈叔逃了。

　　医院走廊成了张爱香的家。医生可怜我们娘俩，帮张爱香找了一个在医院做保洁的工作，张爱香喜出望外。

　　我被推进手术室那天，张爱香紧紧拉着我的手说：“丫头，别怕，妈在外面等着你，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就去上学。”

　　三

　　张爱香60岁这年，我考上了大学。她又操起了拾破烂的活计，又再嫁给同样拾破烂的男人。

　　可从大三暑假起，张爱香对我不那么上心了，她竟然让我假期打工不要回家。

　　我痛苦万分。张爱香的爱，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为了讨好继父，她竟然连家门都不让我进。从那时开始，我心里对张爱香的感激便慢慢被怨恨取代。终归不是亲生的，说抛弃就抛弃。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当地，努力找工作、谈恋爱、结婚。

　　让我更加生气的是，结婚那天，张爱香没有来，只是寄了两床被子。

　　张爱香68岁这年，我生了一场病。病床上，我疯狂地思念着张爱香，可当我把生病的事告诉她，她除了鼓励我要坚强外，没有来照顾我，哪怕看我一眼也没来。

　　那一次，我特别寒心。从毕业工作开始，我每个月都会给张爱香寄钱，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可自从她再嫁，心里眼里都是继父，早就把我这个女儿弃之不顾。

　　郁郁寡欢的我越来越焦虑，咒骂命运对我的不公。我的精神一度十分低迷。

　　清明节前夕，张爱香突然数次来电话央我一定要回家，说她用鸡蛋壳扣住的香椿嫩芽可以吃了，一定要回来尝尝。

　　张爱香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法子，好似给香椿嫩芽置放了一个暖房，竟真的比正常香椿长得快。

　　这让我特别意外。六年了，我每次想回家，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怎么突然让我回家呢？

　　

　　四

　　清明节早上，在丈夫的催促下，我磨磨蹭蹭踏上了返乡的路。

　　六年没有回家啊，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远远地，我就看到满头银发的张爱香正在翘首张望。

　　我再也抑制不住，冲过去扑倒在她身上放声大哭。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张爱香竟然坐在轮椅上，下半身空荡荡！

　　继父在一旁抹着眼泪，说你妈六年前突然出车祸失去了双腿，怕你担心，一直不敢告诉你。她说你这丫头命苦啊，她不能再让你跟着她受苦了。

　　原来，这就是张爱香不让我回家的秘密！

　　张爱香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丫头，对不起，妈连做梦都想你啊！”张爱香对自己曾经的车祸只字不提，也没有问我生病的事。

　　看着饭桌上还没有大拇指长的香椿芽，我哭笑不得。丈夫在桌子下踩了踩我的脚，他这是在提醒我不要拆穿张爱香的小伎俩。我望了一眼因为笑更是褶子堆满脸庞的张爱香，倏地鼻子一酸。

　　吃完晚饭，张爱香突然说：“镇上新开了一家理发馆，免费给65岁以上的老人理发，丫头，你明天陪妈去吧。”

　　第二天上午，我推着张爱香刚走近理发馆，就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笑声。理发馆的门朝南，春光像俏皮的孩子一样，跳跃着拥进房间，到处暖意融融。

　　老板娘远远地就看见了我和张爱香，她的脸庞上洋溢着笑容：“阿姨，您来理发？”

　　张爱香从兜里掏出身份证，意欲让老板娘查验年龄。老板娘咯咯笑着：“阿姨，不用检查了，我信得过您。再说，十块钱的事，孝敬您也是应该的。”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老板娘的嘴皮子可真利索，嘴巴像裹了蜜似的，看她那灿烂的笑脸，生活一定很幸福吧。

　　回家的路上，张爱香拉着我的手说：“丫头，这老板娘是个苦命的人。理发馆里面的隔间，躺着她瘫痪的妈妈，她丈夫前年因病致盲，生活几乎不能自理。可你看她多么快乐。她从来不怨天尤人，还坚强乐观地活着。”

　　我的心绪再也无法平静，抱着张爱香，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