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病人都喜欢给我们这些心理咨询师讲故事,在讲故事以前,他们都会一本正经地说这么一句:“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
冯老师却不会这样,他会将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搓几下,仿佛上面粉笔残留的粉末始终没有干净过,然后他会告诉我,这是一个梦,一个很可能关乎前世今生这么个扯淡话题的梦。
梦里,狗剩很饿……
狗剩不知道爹这几天到底在想些什么,时不时望着自己发呆,又时不时小声地和娘在角落里说话。狗剩的哥已经11岁了,个子很矮,长期缺乏营养,让他的头显得与躯干完全不成比例。
狗剩的弟弟3岁了,还不会说话,只知道哼哼和哭。
说到这里的时候,冯老师苦笑道:“而我在梦里,就是狗剩……”
上个月的某一天,狗剩的爹抱着弟弟出去了,那天,娘坐在屋后面望着村后的山发了一整天呆,一句话也没有说。
狗剩的哥告诉狗剩,弟弟被爹卖给有钱人了。这样,弟弟就能够吃到很黏稠的小米粥。
狗剩问哥:“那为什么爹不把我们也卖掉,让我们也吃黏稠的小米粥?”
哥想了想说:“我们都大了,吃得比较多,有钱人养不起。”
那天晚上,狗剩和哥哥喝到了骨头汤,有油性,碗底还有骨头渣子。狗剩也不知那是什么肉,他没吃过什么肉,他很想要爹娘给自己一根骨头啃,但他不敢开口,因为他看到爹眼睛红通通的,不是那种哭过之后的红,而是爹上次拿着砍柴刀追着偷自家粮食的贼时候的那种红。
他们吃了半个月的肉,之后全家再次陷入饥饿。
这天早上,爹把狗剩喊到院子里,狗剩看到娘又朝屋子后面走去,应该又是去发呆吧,哥猫在门后面羡慕地望着自己——狗剩明白了,爹要把自己也卖给有钱人!
狗剩被爹扛到肩膀上,狗剩想:今晚,哥又可以吃到肉汤了。
狗剩爹扛着狗剩走了十几里地,到了一个小树林里,几个汉子蹲在地上,他们的旁边都坐着一个孩子,有男有女。孩子们个个皮包骨,茫然而萎缩。
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朝狗剩和爹迎上来:“大兄弟,是冯家庄的吧?”说着朝地上蹲着的人望了望,又说,“我们都是亲戚,下不了手。”
爹把狗剩放到了地上,狗剩紧紧拉着爹的衣襟,但爹推开了他,搭着疤脸汉子的肩膀走进树林深处。
半晌,他俩走了出来,疤脸汉子将狗剩拎起来拧了几下,指着一个孩子说:“差不多大小,大兄弟,你带走吧!”
爹没说话,也没看狗剩,径直走过去,把疤脸汉子指着的那孩子搂了起来,朝来路走去。狗剩追了上去颤声喊:“爹!”爹身子颤了一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疤脸汉子冲爹的背影叫了声:“大兄弟,孩子小,别让他太疼!”
狗剩被另一个汉子抱进了一片小树林,远远地,狗剩看到一棵大树下有一摊血,还有几件褴褛的小衣裳。
汉子面无表情地放下狗剩,开始剥狗剩衣裤。自始至终,汉子都不敢正视狗剩的眼睛。
狗剩被剥得精光吊在大树上,狗剩看见地下那堆衣服里有一件是弟弟的,那件衣服以前是哥穿,后来是自己穿,最后才轮到弟弟穿的。
汉子拿出一把锋利的砍柴刀。
狗剩茫然地盯着弟弟的衣衫,今晚爹和娘又会反锁厨房门,然后给哥端出一碗骨头汤。
狗剩的目光转向树林外面,黄河每天在奔腾着。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汉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狗剩看到……黄河浑浊的水汹涌着朝林子扑了过来……
冯老师的梦到此告一段落了,这同一个梦,在夜晚来回放映了无数次,如同一个魅影折磨了冯老师很多年。梦里的每一个场景,在冯老师的世界里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到狗剩娘的某一根白发,狗剩爹肩膀上的一道刀疤。
这位历史老师搜寻着梦中的碎片,拼凑到了河南某个角落,那里有着黄河奔流,也有着一个有梦中的山的叫作冯家村的地。他又翻阅当地的县志,知道了那一年当地发生了可怕的饥荒。
最后,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那一天是1938年6月9日。
“那天有很多事情发生:日本人打到了黄河边上;河南闹饥荒;蒋介石下令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坝。
“然后,那天,淹死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
“和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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