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老刘极有可能坐上公安局副局长的位子。他把一个派出所带得相当好,做人也非常讲究,基层和上层都待见。别人当面预言老刘如何如何,他摆上一副有此奢望便是丧良心的架势。可私下里,也曾几次在心中演练过副局长的角色。他把这个意思跟老婆说了,老婆眼睛刷地放出一股电波,从此待人接物更加亲切柔和,她可不想做任何一件给丈夫减分的事情。
老刘还是十几岁的小刘时,当学徒工,师傅外号叫“王八级”,大个子,大嗓门,是个牛气冲天的八级工。徒弟们在他面前两只手黏在两边裤缝上,低眉顺眼。可是,徒弟进家门,他让儿子叫他们叔叔,儿子也得手摸裤缝,垂头丧气站在旁边。王八级说,这叫各论各的。
后来老刘当了警察,王八级的儿子王勇是个超级枪迷,跟老刘处成了那种很黏糊的哥们关系。老刘其实不怎么在家——警察哪有朝九晚五的福气?可是老刘只要一进家门,王勇一准儿鬼影子般地跟进门来。后来老刘都习惯了,进家门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看,然后说:关门小心,别把你尾巴夹了。话音刚落,他身上的手枪就被下了。王勇端着枪,在椅子上坐下,一门心思地玩。说老实话,老刘的确让王勇放过三枪。两人骑车去郊外河岸边一片小杨树林里过的瘾。也就仅此一次。
晓得什么是谜吗?有些事真的难以解释。一眨眼20 年过去了,老刘45 岁,王勇35 岁。他们之间的这种游戏从未间断过。没有因外因,也极少因人为原因——只有一次,王勇老婆生孩子,空了一次——这样说吧,在最后终结之前,这个游戏几乎未间断过。
事情是这样的。王勇玩了一会儿,老刘说,行了,你走吧,我睡一会儿,好几天没睡了,要崩溃了。他从王勇手上拿过枪,放枕头底下。他放在枕头正中间,也就是脑袋的位置。紧接着他把手枪往枕头边儿挪了挪。因为他想起来枕头芯儿不是荞麦皮的了,老婆换了棉芯儿,他还枕不惯呢。王勇起身往外走,老刘这边就往炕上躺。老婆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
那时候人们住的都是平房,正值仲夏,之前数天阴雨绵绵,有很多东西需要晾晒了。老婆忙着这些事,出出进进不消停。她见老刘睡了,也不打扰他,放轻手脚,静悄悄的。老刘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老婆,打算睡醒再说。局里考察干部了,有他一个。他心里有数,提拔的事儿,十有八九。
一个钟头左右吧,老刘醒来,伸手去取枪,没有。他又摸了摸,然后腾地起身,一把掀翻了枕头,枪,没了!老刘想都没想直接去找王勇,好话歹话说尽了,王勇全摇头说,他没拿。老刘只好把王勇的父亲请来,王勇叹着气说:叔啊,我走的时候你还没躺下呢!这么着一直挨到傍晚,老刘知道轻重,只好向组织报告了。
结果很快证实:枪丢了。案发现场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王勇通过了测谎仪。老刘经过一系列调查和处罚,前途和工作尽遭毁弃。
好在老刘又逢新时代。不久,工厂破产,王勇也下岗了,两个人自然走到一块儿,一合计开了一个饭店,专营东北特色杀猪菜。一干又是一个20 年。老刘65 岁,王勇55 岁。老刘的儿子在美国得州安家,要父母去他那儿团聚,连带照看孙子。老刘同意了。临行,王勇早早关了店,老哥俩大喝一顿离别酒,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喝了无数无数的酒,就醉了。后来,两个人傻子似的各自盯着自己的酒杯,不说话,就是发呆。好久,王勇说:哥呀,人这一辈子,我算看透了。王勇闭上嘴,眨巴眨巴直勾勾的眼睛之后,才继续说:人这一辈子,你真正喜欢的东西未必真的能拿到手。
老刘抓起杯把酒倒进嗓子眼,说他同意他的说法。
王勇也抓起杯把酒倒进嗓子眼,几乎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人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东西往往就是拿不到手上。有时候你觉得它确确实实是你的了,它就在那儿,好好地放着。王勇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空杯,几乎哀鸣起来了:可是你还是不能碰,还是不能碰,你干瞪眼,不敢啊!
到了这个火候上,老刘就一放松过去了,真的醉得啥也不知道了。第二天坐飞机险些没赶上。登机的时候,老刘一腔子惆怅,望着瓦蓝的天默默对自己说:那支枪消失了之后,20 年没再出事。它或许像一个长到55 岁的人一样,是一把老枪了,一把不会莽撞的老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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