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凭什么绑架我们
我是独生女,爹妈都是农民。我生女儿的时候,他们破天荒地来城市里同住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如同坐牢,爹妈一直拉肚子,对大城市印象很坏。
此外的相聚,都是我每年春节回去看他们。
我曾萌生过接二老同住的念头。得到老公同意之后,我将房子重新布置,把朝南带独立卫生间的次卧给他们,还在洗手间的淋浴房和马桶边装了把手。另外,我还在家附近找到一小块荒地,准备让“不做农活就全身难受”的他们练把手。
不料,爹妈住三天就闹着要回去。妈妈记挂着回去种瓜种豆,给外婆换洗衣服;爸爸抱怨说城里房子的天花板太低,住着压抑闷气。去城市里玩,他们兴致寡淡,唯独对外孙女宠爱有加,小公主才是他们唯一愿意来大城市看看的理由。
熬了一个礼拜之后,爹妈气呼呼地回去。
这次短暂同居的后遗症是他们“闻大城市色变”,还喊出“死也不做老漂族”的口号!
他们回家后就将村里的老屋整修一新,意思是将在那里养老,希望我们彻底断了“绑架”他们来大城市定居的念想。
父母也曾是别人的掌上明珠
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陆续送走了外公、奶奶和外婆。最令人难忘的是我外婆的离世。那段时间,妈妈一直在镇上的卫生院里陪床。有一天早晨,她失魂落魄地回来。我和爹对了个眼神就知道——与死神纠缠近一年的外婆真的走了。
整个葬礼,我多希望她能大呼大吼,哭到肝肠寸断,可她没有,她说过自己生前尽孝,死后要以安静体面的方式与外婆做最后的诀别。
葬礼后,我将爹妈接到大城市住了半个月。这一次,妈妈不再像从前那样所有物品都放在行李袋中,随时准备要回老家;她也不再批评大城市的各种缺点,甚至也不提自己住几天后回去。
妈妈一下子老了许多,过马路都要拉着我才走。
看着我女儿撒娇的嗲态,妈妈叹气说:“你外婆走后,我就没有爹妈了。没有老人们的这片天,我变得与墓碑面对面,以后要直接和死神打交道了。”
……
在那段时间,妈妈常跟我讲她小时候是如何备受宠爱、如何捉弄三个哥哥、如何被外婆打扮得花枝招展……
听着听着,我发现自己好像不认识她。她这辈子在我面前表现出的能干独立、强势固执,让我产生了思维定势——我以为她是个女汉子,既不需要呵护,也不需要温情,更不可能是需要大家照顾的对象……我忘了她出嫁前也曾是人家的掌上明珠,而不单单是我头上的一片天。
老人留下的珍宝是手足
奶奶、外公、外婆走后,我发现爹妈与自己的弟兄姐妹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一次,我淘到一个景泰蓝手镯,又在旁边的商场给爸爸买了双老北京布鞋。我将礼物寄回老家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说:“布鞋你爸送给你小叔了,我能不能拿镯子转送给你大舅妈?”
其实,妈妈跟大舅家关系寡淡,我小时候她还跟大舅妈吵过嘴,多年几乎不往来。
大舅妈前年查出心脏病,住了好几次院。妈妈说:“你大舅妈最臭美啦,结婚时她想让我妈送她一个玉手镯呢,可惜当时家里太穷了……我妈活着的时候,她老说她欠着她,这个景泰蓝手镯这么漂亮,她一定喜欢。让她开心开心吧,说不定你哪年回老家,她就不在了……”
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去大舅家蹭饭,大舅妈总将肉夹到我的碗里……农村很多家庭的亲戚们都是这样,在一起别别扭扭斗来斗去,关键时刻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密。
这一年的春节,我跟着爹妈把亲戚们都走访一遍。
病床上的大舅妈果真戴着那个景泰蓝的手镯,她看着六十多岁的我妈、三十多岁的我,忽然哭了起来。
岁月那双翻云覆雨的手
外婆走后,我们家唯一的老人就是爷爷。爷爷是远近有名的杀猪匠,92岁仍在摆摊。一日,他一刀下去,丢肉秤上,围观者一阵叫好。爷爷像素常一样低头拿绳,却晕眩倒地……
爷爷走后,爹妈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迁入大城市与我们同住。
这一次,爹妈卖掉家里饲养的鸡鸭,转手农田给人耕种,并且将家里的钥匙给了舅舅,交代其经常来看看。
以主人公的姿态主动前来城市,的确非常不一样。
我妈一来,就带我把次卧重新布置,将二宝的婴儿床搬到自己床头。我爸每天骑车两个小时去郊外垦荒,将巴掌大的荒地变成了菜园子。
我妈参加小区大妈们的广场舞,交到新朋友,她学会智能手机的用法,每天给上班的我定时发送二宝的新动态。一辈子从不操持家务的我爸,自学科学育儿法,给二宝洗澡、喂奶、按摩、换尿布,俨然奶爸的架势。
如今,我们三世同堂。摩擦不断,却总能找到折中和妥协的办法,让大家其乐融融地生活下去。只是偶尔饭桌上,爹妈会怀念爷爷——他卖的猪肉从不缺斤短两,那土猪肉的味道怕是城里难找……我跟老公也会跟着怀念。怀念那一代生于乡村葬于黄土的祖辈,也感念这一代连根拔起的老漂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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