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冬天,我们生产队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头老牛在山坡上吃草时,不小心跌落摔死了 。
我爸当时是生产队队长,听说老牛摔死了,真比我爷爷奶奶先后饿死还要伤心 。大伙儿却并未显出多少悲伤,反而掩饰不住心底往外冒的惊喜:“牛死不能复生,它只有这么长的阳寿,一切都是天意 。秋队长,好在队里还有几条身强力壮的犍牛,不会耽搁‘大跃进’。你看,这死牛怎么办?”
我爸咳嗽了一阵说:“还能怎么办?报告一下公社,叫老拐来,把牛皮剥了。”话音刚落地,围观的社员们禁不住发出一阵欢呼。我爸眼一瞪:“幸灾乐祸啊?看把你们这帮家伙馋的!”
很快,老拐便被人叫过来了,嘀里当啷地带着家伙什儿。老拐看到老牛尸身的那一刻,眼圈儿立马发红了,喉咙里咕噜噜好一阵,到底憋住没哭出来。他颤抖着手,先是抚了抚牛头,又摸了摸牛身子。
老拐猛地立起身子,满是黄牙的大嘴丫子里横噙着一把尖刀,大喝一声:“老牛老牛你莫怪,你也是人间一道菜!来世你投个好胎——”只见老拐单膝跪地,先敲掉老牛的四只蹄子,下刀霍霍地剥开牛腿上的皮,接着从牛唇上下刀,掀开牛头上的皮,然后顺势先后犁开牛背和牛肚皮,弯腰拼尽全力扯了几扯,整个牛皮就被完好无损地揭下来了,带着淋漓的血污。
“好身手!”围观的人群齐声喝一阵彩,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秋队长,回头我晾好牛皮,开春卖给供销社,也是生产队的一笔收入。”
我爸一直蹲在人群外面,闷声不响地一锅一锅吧嗒旱烟,这时才猛醒似的有气无力地搭话:“好嘞。老拐,杀牛,外带侍弄牛皮,队里给你记三个工,不让你吃亏。”我爸说着,终于立起身,挤进人群,瞭了瞭白光光的牛身子,咕哝道:“怕有小四百斤肉哩!杀好,就按人口来分肉,精肉搭下水,莫埋怨吃亏上算的。”
这天黄昏,我们生产队家家户户屋头上都冒起了迷人的炊烟,村头村尾都飘溢着牛肉诱人的香味儿,一时间真比过年还要喜庆。我家分到了六斤牛肉,我爸对我妈说:“我们留一半吧。另一半,让春儿送她大姨家,那个生产队更饿肚子哩!”
我姐望春用小竹篮拎着三斤牛肉,顶着漫天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十里外的大姨家。直到天黑透,还不见我姐回来。妈急了,心神不定地说:“说好了等她回来吃牛肉。春儿不会有事吧?”我爸连啐几口,说道:“瞧你这乌鸦嘴,能有甚事儿?”但爸到底不放心,对妈说,“你先别忙着烧牛肉,我去迎迎春儿。”
我爸雪人似的一气跑到大姨家,大姨说:“春儿没来呀!”我爸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好,又一路往回找。一路找,一路喊,凄厉的喊声震得天地间的雪花坠得愈急愈密了。我爸终于在一个陡坡下,发现了我姐望春几乎被白雪覆盖了的僵硬瘦小的身体,竹篮子被压扁了,歪倒在一边,只是那三斤牛肉不见了……
我们家那次没吃牛肉,从此我们家每个人都不吃牛肉,甚至尽量避免提起那个敏感的字眼。
没过几天,我爸就被县公安局抓走了,说是有人检举我爸故意害死了耕牛,最终,我爸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我姐望春的命案却成了无头案,我妈为此哭瞎了眼睛。
六年后我来到了这世上。后来爸对我讲起这段往事时还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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