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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排钻天杨

时间:2023/11/9 作者: 故事会(蓝版) 热度: 18670


  四十多年前,我搬家到陶然亭南。那里有一个公交车站,车站对面,马路旁有一排新栽不久的钻天杨,瘦弱的树后有两间同样瘦弱的小平房,这是一家副食品商店。

  我和店里的售货员很熟。她个子不太高,面容清秀,长得纤弱,人很直爽,快言快语。熟了之后,她曾经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没考上大学,家里非催着赶紧找工作,只好到这里上班。”

  知道我在中学里当老师,她让我帮她找一些高考复习材料,她想明年接着考。我鼓励她:“对,明年接着考!”她又听说我爱看书,还写点儿东西在报刊上发表,对我另眼相看。每次去那里买东西,她都爱和我说话。

  有一天,她特别兴奋,有些神秘兮兮地问我:“今天看见路旁的宣传栏里,用毛笔抄着两首诗,上面写着您的名字,那诗是您写的吗?”她又说,“您要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就好了!”我觉得她的嘴巴挺甜,在有意地恭维我,但很受听。

  那时候,买香油要票;带鱼则只有过春节才有。每一次我去打香油,她都会满满打上来,动作麻利。每一次我去买带鱼,她会把早挑好的大一些宽一些的带鱼,从台子底下拿给我。我感受到她的一番好意,那是那个时候她最大的能力了。

  除了书和杂志,我无以相报。好在她爱看书,她说她以前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我把看过的杂志和旧书借给她看,或者索性送给她。她几乎比我教的学生大不了一两岁,所以,她见到我就叫我肖老师,我知道她姓冯,管她叫小冯同学。

  有一次,她看完我借给她的一本契诃夫小说选,还书的时候对我说:以前我们语文课本学过他的《变色龙》和《万卡》。我问她读完这本书,最喜欢哪一篇?她笑了:“这我说不上来,那篇《跳来跳去的女人》,我没看懂,但觉得特别有意思,和以前学的课文不大一样。”

  她曾经悄悄地对我说:“您说要是我在这里待上十多年,可怎么个熬法儿?”她不喜欢待在这么个小铺里卖一辈子香油和带鱼,她告诉我想复读,明年重新参加高考。

  那一年,中断了整整十年的高考刚刚恢复,我没有参加这第一次高考,她参加了,却没有考上。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的夏天,我和她相互鼓励着,一起到木樨园中学参加高考。

  我考上了,她没考上,差的分比前一年还多。从此以后,她不再提高考的事了,老老实实地在副食品店上班。

  我读大学四年期间,住学院的宿舍,很少回家,和她见面少了,几乎断了音讯。六年过后,我搬家之前收拾东西,发现旧杂志把床铺底下挤得满满堂堂,便想起了这位小冯同学,她爱看书,把这些杂志送给她好。

  捆好一摞杂志,心里想,都有六年没见她了,她会不会不在那儿了?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来到副食品店,一眼就看见她坐在柜台里。看见我进来,她忙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叫我。我这才注意,她挺着个大肚子,起码有七八个月了。我惊讶地问道:“这么快,你都结婚了?”

  她笑着说:“还快呢,我25岁都过了小半年!我们有同学都早有孩子了呢!”

  我把杂志给了她,说:“家里还有好多,我给你再送过来吧!”她摆摆手说:“谢谢您了。您不知道,自打结婚以后,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还顾得上看书啊!前两年,听说您出了第一本书,我还专门跑到书店里买了一本,不瞒您说,到现在还没看完呢!”说罢,她“咯咯”笑了起来。

  那天告别时,她挺着大肚子,特意送我走出副食品店。正是四月开春的季节,路旁那一排钻天杨的枝头露出了鹅黄色的小叶子,迎风摇曳,格外明亮打眼。在这里住了小九年,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钻天杨的小叶子这么清新,这么好看。

  她见我看树,挺着肚子,伸出手臂,比画着高矮,对我说:“我刚到副食品店上班的时候,它们才这么高。我一蹦就能够着叶子,现在它们都长这么高了。”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小冯同学。

  

  前些日子,我参加一个会议,到一座宾馆报到。一位身穿藏蓝色职业西式裙装的女士,大老远挥着手臂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笑吟吟地问我:“您是肖老师吧?”我点点头,握了握她的手。她笑着说:“我是小冯呀!”

  我忽然想起来了,但是,真的不敢认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个子高了许多,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那一刻的犹豫之间,她已经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对她说了第一眼见到她的感受,她“咯咯”笑了起来,说:“还年轻呢?明年就整六十了。个子还能长高?您看,我穿着多高的高跟鞋呢!”

  她还是那么直爽,言谈笑语的眉眼之间,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仿佛岁月倒流,昔日重现。

  我一直都认为她是会议的接待者,正想问问她是什么时候从副食品店跳槽的,她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听出来了,她是这家宾馆的副总,电话那边在催她去开会。我忙对她说:“快去忙你的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您看,我是专门等您的。我在会议名单上看到您的名字,就一直等着这一天呢!我和您有三十多年没有见了。今晚,我得请您吃饭!”

  晚餐丰盛又美味。边吃边谈,我知道了她的经历:生完孩子没多久,她就辞掉副食品店的工作,在家带孩子,孩子上幼儿园后,她不甘心总这么憋在家里,便和丈夫一起下海折腾,折腾得一溜儿够,赔了钱,也赚了钱,最后合伙投资承包了这个宾馆,她忙里忙外,统管这里的一切。

  她说:“中学毕业去副食品店工作,到今年整整四十年。您看看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说:“你过得够好的了!这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吗?”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还节节高呢!您忘了您借给我的那本契诃夫小说了吗?您说我像不像那个跳来跳去的女人?”

  我也笑了。很多往事,借助于书本迅速复活,立刻像点燃的烟花一样明亮。

  她告诉我,那一片二十多年前就都拆平,盖起了高楼大厦,副食品店早被淹没在楼群里了。不过,副食品店前路旁那一排钻天杨,倒是没有被砍掉,现在都长得有两三层楼高了,已经成了那个地带的一景儿了呢!

  钻天杨,她居然还记得那一排钻天杨。

  王传生摘自《光明日报》,本刊有删节

  图:黄煜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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