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一新生自我介绍,柯义敏说:“我来自广东阳江,太阳的阳,江海的江。”后面那个女生接着来,也好像诗朗诵地说:“我来自黑龙江黑河,黑灯瞎火的黑,河东狮吼的河。”那就是卢梅。
他去看中国地图,一路向北找黑河,北到和俄罗斯仅差750米,又一路往南找自己的阳江,落在南海边上渺渺一点,差不多跨了30个纬度,比例尺估测4000多公里。
“太远了。”卢梅说,从大一说到大四,真诚地替他着急,“你别对我太好,浪费。我跟你说我是委培生,毕业肯定得回去,我爸不在了,我妈一身病全得靠我呢。”
他没见过雪,没去过真正的北方,从小在亚热带的阳光海浪中长大,对异质的风光总有些好奇和向往。现实的问题也考虑过,爸妈的身体还行,姐姐嫁得不远,照应起来还算方便。家里人不怎么管他,老爸总说“仔大仔世界,男儿闯四方”,他想他这边没问题。
他对卢梅说:“我可以去东北。”
事情还算顺利,年后他就签了黑河热电厂,和卢梅一个单位。签了之后才对家里说,打电话说的。老妈有点紧张,说:“你等等,我叫你爸来听。”他又把话对老爸说了一遍,老爸持重地“嗯”着:“嗯,那你决定去东北了,那你以后就不回来了,嗯。”柯义敏语气有点急地抢着说:“爸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去东北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肯定经常回来看你们,能有多远呢。”老爸说:“嗯。”
二
他很快就适应了东北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呢,他有时会走神。
卢梅高中的朋友聚会,他看着他们搂着肩膀一起唱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他微笑着坐在旁边,想的却是高三那年和文生他们天没亮爬上望瞭岭,扯着脖子吼课文,直吼出一轮火红的太阳;卢梅从小到大最爱的点心是东市场早市的张记豆包,每次一买就是十个,他只好帮着她吃,烂熟的豆馅儿嚼至无味,他想起有好久没吃过猪肠碌了。
猪肠碌与猪肠无关,热油蒜子把河粉黄豆芽炒香了,再加点肉末虾皮和鸡蛋,用薄薄的滑滑的大张粉皮卷起来,刷一层花生油,撒一层白芝麻,淋一层牛腩汁,切段,蘸甜辣酱,太好吃了,一块钱一条,是美味又实惠的早点。他咂了下嘴,神往着。
卢梅说:“你有那么馋吗?”
他说:“我三年没吃着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说好了回阳江过,卢梅的妈妈住院,没回成。第二年春节,厂里有台机组停机检修,年三十还要加班,又没回成。夏天时爸妈来玩了几天,卢梅说:“今年见着了咱爸咱妈那春节就不用回阳江了,过年票老贵老难买了。”爸妈都同意,说就是嘛,这么远跑来跑去费事啦。
到底还是心疼他,有天放假她在厨房鼓捣了半天,端出一盘子东西,让他吃。他问这是啥啊。卢梅说:“猪肠碌啊,我改良了。”他拈起一块又扔下,笑道:“你这明明是东北卷大饼,还猪肠碌呢,差远去啦!”卢梅说不吃拉倒,抬手就把盘子砸了。他也来了脾气,走。
走到楼下卢梅追出来了:“你哪去啊,你能往哪儿去啊,谁都不认识。”他心里苍凉起来,是啊,冰天雪地能往哪儿去啊,一个外乡人,他始终是个外乡人。
卢梅拽着他的胳膊,哭了:“好好,今年春节咱一定一定回阳江,行了吧,跟我回家吧。”
三
年廿八晚柯义敏坐上从黑河到哈尔滨的火车,飞机是次日上午的,直飞广州,四个半小时,他一个人。
卢梅怀孕了,情况有些不稳定,他打电话告诉爸妈春节不回去,但卢梅说:“你回去一趟吧,等以后生了孩子怕是更没时间。回去玩得高兴点儿,你不高兴我能高兴吗?”那晚出来,她站在门口笑着摇手,忽然又追了一句:“得回来啊。”
他一路想着她,隔两小时一个电话,到了哈尔滨,竟然想买张车票折返黑河。卢梅的声音在电话里中气十足:“咱东北姑娘有那么娇气吗,赶紧坐飞机去。”
一路往南,温度从零下32摄氏度到零上23摄氏度,衣服一层层地脱,心也一层层地轻着。飞机晚点,高速路塞车,到家已是除夕夜晚十点。街上灯火煌煌,到处挤满行大运的人,家里却寂静无声,爸妈已经早早睡了。
他的突然归来让他们手足无措,老妈赶紧热饭,掀开饭桌上的笼盖,他们的年夜饭简单得只有一盆冷掉的鹅肉和菜花。
他冲凉的时候,老妈就坐在浴室外的竹椅上等,他一出来,她就站起来,喜滋滋地跟在背后说话。老爸则过于敏感,听到他一个喷嚏、一声咳嗽,就要问一句“冷吗”“喝水吗”。开了唱机,贺年的音乐绕在屋里,算是有了年味儿。他问怎么不看电视,老爸说机顶盒坏了,年初三小曾才能过来修。他问小曾是谁,老妈说是楼下便利店的打工仔,人很好,背米送油修水龙头常帮忙,上次你爸摔了腿也是小曾背下楼送去医院的。他问爸什么时候摔了腿,怎么都没跟他说。老爸说这种小事告诉你做什么,早就好了。他问那姐呢,不常回来吗。老妈说回来啊,都很有心,各人自有一头家,她带孩子也很辛苦。
四
除夕夜里卢梅她们看电视守岁,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也睡不着。他的房间一直给乡下的堂弟借住,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他要在这几天很紧凑地见人。约了文生他们到龙品轩吃饭,文生说龙品轩早收水(关门)了,不如去广丰花园吧。吃饭的时候人多热闹,话题也碎,寒暄一阵胖了瘦了,解释了一通不是所有东北人都住火炕、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见到东北虎,然后其他人开始讨论买房子是城南好还是阳东好,新年这几天是去卫国看梅花还是去北桂番薯。
他不知道的事情好像还有很多,亲戚里多了不认识的新面孔,小外甥三岁了,还从来没见过,很有礼貌地叫他叔叔,好不容易哄着叫了舅舅,他又担心自己一走,会被孩子忘掉。怅然地想,要是真有分身术就好了,一半带走,一半留下,那样便不会再缺席,也什么都不会错过。
年初四寒潮来,他把带绒的秋裤拿出来穿,老妈奇怪,说你去东北反而怕冷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东北比这里暖和多了,大家都不相信。要命的是他还觉得饿,回家这几天鱼肉鲜汤没断过,可填得再满仍觉得还差点儿才踏实、才算饱。那点儿是,一个纯碱的北方发面馒头。年初五那天,他想吃饺子,觉得破五不吃点饺子似乎不大吉祥,卢梅打电话说包了三鲜馅的饺子,不过你那边美食吃不过来,肯定不稀罕。他没好意思跟她说,他刚刚去超市买了袋速冻饺子,猪肉大葱馅儿的。
五
他有点盼着离开的日子了,而这念头转瞬间就让他惭愧,老爸老妈小心而不留痕迹地守着他,他从外面回来他们就站起来,好像等待很久的样子,端出一样一样好吃的,不管他是不是吃过了,像是要把他前几年没吃到的补上,又像是要把他后几年该吃的提前备好,一顿吃饱管一年。
年初七,他终于要走了。老爸大手一挥说:“你不用记挂家里,做好自己的事,我们会去看你。”老妈往他的背囊里塞一个保温盒,说:“是好姨店里打包的猪肠碌,你一直说好想吃,几次买回来你又说太饱吃不下。”他说不好带,不要了。到了车站,回头看她还捧着那个保温盒,他让步了,带就带吧。
他匆匆上车,隔着车窗看见他们还站在那儿,便拉上窗帘装看不见。车开出站,拉开窗帘回头看,看不见了。
上了高速,车越来越快,离那个家近了,又离这个家远了。
都是他的地方,又好像,都不是他的地方。
太远了,他终于承认。
在哈尔滨站候车室等待去黑河的火车,饿了,想起背囊里的保温盒。这么长的时间猪肠碌该冷了吧,他掀开盖子,看见隔层里的小钢叉子,细心分开的蒜蓉辣酱和甜辣酱,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竟然还是温的,竟然还是温的。他嚼着,满眼热泪。
旁边有人问:“大哥,你吃的这是啥玩意儿啊?”
彼岸花开摘自《我们从未陌生过》
浙江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 图:宋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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