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是否应该给胡先生颁发英雄勋章,道德评价委员会迟迟没有做出决定,无限期拖延已经激起了舆论的不满。委员会内部讨论的焦点,集中在胡先生的主观出发点上——在明明可以撤离的情况下,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坚持留在被劫持的飞船上?英雄勋章要求被授予人具备“纯粹的、不夹杂半点私心的利他主义”,但在当事人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常规的心理检测已无法进行,委员会不得不启动了侧写程序。以下是调查员0145 号对事件相关人员的部分采访记录——
受访者一号
受访人:X船长,繁星联合运输公司旗下“龙舌兰号”观光飞船的主驾驶员及航程负责人地点:繁星联合运输公司总部
调查员:您对在本次事件中遇难的胡先生了解吗?在您看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X船长:基本没有了解。从我的职业角度来看,只能说他是个很让人省心的乘客,从来不挑剔、不抱怨,也几乎不提任何要求,只在安排房间时提出要住单人客房。其实就算他不提,原则上也会这么安排的,毕竟他是单客,没有旅伴随行。
调查员:据我们所知,胡先生已经142 岁高龄了。这样的年纪,这么长时间的旅程,又没有陪护,旅行社和运输公司方面没意见吗?
X船长:今时不比往日,自从《隐私法案》通过之后,服务业就无权过问客人的真实姓名、性别、年龄等个人信息了。只要乘客签了《风险知情书》,通过体检,证明自己有独自出行能力,我们就只能一视同仁地为他提供服务。
调查员:病发之前,胡先生有没有出现过健康上的问题?
X船长:至少我们——包括船上的工作人员和安全监控电脑——都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老实说,后来知道他已经142 岁,我是非常惊讶的。因为他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不是说外貌,我们都知道现在整容技术多高明,我的判断方法是看眼神。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一个人的经历都在眼神里,而胡先生就给我一种只活了三四十年的感觉……他是不是接受过长期人体冷冻?没有的话,那真是太奇怪了。
调查员:那么,心理健康方面呢?
X船长:这个问题……是评估变相自杀的可能性吗?你们德委会还真是严格啊。我的看法是没有,虽然看起来有点孤僻,但我敢说胡先生是热爱生活的。每天他都会在健身房锻炼相当长的时间,飞船经过景区时,他也是观赏得最久的。很多游客都是走马观花,拍一通照片就散了,只有胡先生几乎从不拍照,只是兴致勃勃地向外看,别人都走光了他还在看,有时候还换好几副眼镜看。不想活的人会这样吗?我可不觉得。胡先生让出提前撤离的机会,是他个人绅士风度的体现,而之后发生的,则完全是一场令人遗憾的意外。
调查员:据说胡先生是自愿替另一位旅客留下的,是这样吗?
X船长:没错。海盗收到一半赎金后,按照惯例先释放未成年人和80 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可不管什么《隐私法案》,直接收缴了所有人的护照,看年龄放人。胡先生已经被叫到名字了,这时候他旁边有一位M女士,精神高度紧张,简直要崩溃了,拼命哀求海盗把她也放了,搞得本来不紧张的乘客都紧张起来,老实说真的没有必要……
调查员: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紧张吧?
X船长:我干这行已经35年了,这种事在业内每年都发生几十次甚至上百次,为什么你没看到新闻报道?就是因为早就不是新鲜事了。遇见太空海盗,别说我们自己,很多游客都很淡定。海盗又不傻,只要没人武力反抗,他们就不会伤害任何人。海盗开价也是看情况的,保证你和你背后的保险公司付得起,不出意外事情一定会和平收场。经济损失当然是难免的,不过对于船员和乘客来说,海盗的威胁还不如一场以太乱流。
调查员:所以胡先生也许并不觉得留下来有多危险?
X船长:也许吧。如果他当时没有留下来,而是撤回地面,发病时就会得到更好的救治,说不定不至于丢掉性命。飞船上的条件总归有限,我们的医疗小组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连海盗都派来两名医生参与营救,这个结果是各方面都不想看到的。胡先生可能确实低估了自己的健康风险,最终付出了超乎预料的巨大代价,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认为他的举动是非常高尚的。
调查员:劫持事件发生之前,胡先生和M女士的关系如何?
X船长: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应该问M女士本人。
受访者二号
受访人:M女士,“龙舌兰号”旅客地点:某封闭式疗养院
备注:M女士的心理医生说她遭受了严重的舆论暴力,希望调查员提问时注意措辞。
调查员:您和胡先生是在这次旅行中才认识的吗?
M女士:是的。
调查员:在19 天的旅途中,你们间的关系怎样?彼此熟悉吗?
M女士:不熟悉,我是和朋友一起参团的,大部分时间都和朋友在一起,很少跟其他人聊天,也没和胡先生说过话,顶多就是在餐厅、过道之类的地方碰见,礼貌性地打过招呼。
调查员:可以讲讲您离开“龙舌兰号”那天的具体情况吗?
M女士:那天早上吃完饭,海盗突然叫全船人集合,集合过程中我和朋友被挤散了。大家都害怕极了,海盗还拿枪指着我们,不许我们动,也不许说话,于是我的恐慌症就发作了——你可以去看我的病历,我真的有恐慌症,不信我拿给你看……
调查员:不必了女士,我们相信您,请接着说。
M女士:那就好,那就好。说到哪儿了……哦,当时胡先生在我旁边,一定看到我全身都在发抖。“深呼吸,不会有事的,你很快就能回家去。”他一直小声对我这样说。噢!多么温柔的人啊,早知道他……(M女士声音哽咽,双手捂脸,努力平复情绪。)早知道他那么大年纪,还装着人造心脏,我是绝不会让他留下的,绝对不会!
调查员:胡先生和您来自同一座城市,这件事您当时知道吗?胡先生知道吗?
M女士:我们都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和胡先生没真正说过话。说来惭愧,直到他为我挺身而出的一刻,我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调查员:据说您落地后没有接受体检,也没有在旅行社安排的酒店休息,而是当即离开了。
M女士: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去了胡先生家,因为他让我帮他给家里的仙人掌浇水、给鱼缸换水,钥匙就是他给我的。地址他当时来不及说,只给了我地址代码,回来我一查,才发现我们凑巧住在同城。其实哪怕他住在地球另一面,哪怕他住在火星上,我都会连夜赶过去的……(苦笑)我可真是个傻瓜。胡先生有机器人管家,一切都料理得很好,根本用不着我。
调查员:您觉得胡先生让您去他家的用意是什么?
M女士:还用说吗?表面上是让我帮忙,其实是为了让我肯接受他的帮助呀。当时那些可怕的家伙一直在催,胡先生还一副着急的样子,说我再不走他的鱼就要死了。我心里乱极了,根本没法思考,稀里糊涂就被带走了……胡先生真是太善良了,连我的心理挣扎都照顾到了,而我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傻瓜!要是我当时能稍微镇静点,没有听从他们摆布,胡先生就不会……
调查员:这不是您的错,您不必过分自责。
M女士:谢谢,真的谢谢您,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通情达理的,您知道网上那些人怎么说我吗?
调查员:您不必理会。
M女士:说我仗着自己是女人,装可怜卖惨,让生病的老人替我去死。还有更过分的,竟然说我装孕妇!我什么时候装过孕妇?我是紧张加上晕船才吐的!监控视频和别的乘客都能为我作证!他们怎么能?他们知道什么?真是……我,我真的……
调查员:女士,我能理解您的感受。我们这次调查就是为了澄清真相,对于这一点,您的回忆是至关重要而且无可替代的。所以请您深呼吸,冷静一下,再讲讲当时的情况。除了让您照料植物和鱼,胡先生还对您说过什么?
M女士:就是让我不要怕,没人会受到伤害,类似这样的话。
调查员:别的呢?比方说,事情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喝杯咖啡什么的?
M女士:没有。
调查员:您自己有这样的打算吗?
M女士:那当然了,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还想和他交朋友,将来一直保持联系,谁知道……(再度哽咽)
调查员:真是太令人惋惜了,我们都感到很遗憾。感谢您的配合,就到这里吧,我想您可能需要休息了。
M女士:千万别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可一定要给胡先生英雄勋章啊……对了,如果您联系上胡先生的任何亲属,能替我转达谢意吗?当然还有哀思。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也请他们务必告诉我。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受访者三号
受访人:H先生,胡先生的双胞胎哥哥地点:胡先生的个人住宅
备注:H先生身体并未到场,采访以其远程附身机器人管家的形式进行。
调查员:请问您是胡先生唯一在世的近亲属吗?
H先生:是唯一愿意给他料理后事的。
调查员:别的亲人都和他比较疏远?
H先生:这么说吧,我们有个姐姐,从新闻上看到他的死亡消息,全家开了三天派对。还有个哥哥,第一反应就是问他遗嘱里会不会有自己的份儿,紧接着痛骂自己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竟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这不是我们无情,完全是我弟弟自己活该。
调查员:为什么会这样?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H先生:恰恰相反,他对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弟弟是这样一个人,智商很高,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心,但是对任何人或事物都没有感情,一丁点儿都没有。小时候这个问题还不明显,因为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兄弟姐妹八个——没错,我们的父母是这年头罕见的爱生孩子的人——家里非常热闹,总是充满欢笑。我弟弟表面上也算正常,只是说不上为什么,大家都隐隐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概是十岁那年,终于带他去看医生了,还以为会是阿兹伯格症之类的,谁知道严重得多,完全性的情感缺失。但是我们没有放弃他,用各种方法治疗了很多年,送他到最好的特殊学校读书,妈妈甚至为他放弃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陪他、照顾他。结果你猜怎么着?完全没效果。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在葬礼上都没有哭。
调查员:或许胡先生有自己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
H先生:得了吧,没有表现出来,就等于没有。我说我有一张百元大钞,要买你一个苹果,但这张钞票是隐形的,你会卖给我吗?
调查员:胡先生从事过什么职业?去世前还在工作吗?
H先生:他有六个学位,年轻的时候跳过几十次槽,不是自己辞职就是被辞退。直到爸妈相继去世,他拿到一笔丰厚的遗产,是所有兄弟姐妹里最多的,整个人就音讯全无了。我们还是从律师嘴里才知道他搬到了这儿。他后半生比较稳定的工作是当人体资料库,有偿解答问题,比什么百科网站、搜索引擎都强多了。他是个天生的博物学家,所以这工作他做得很成功,他自己也乐在其中,一百岁左右才退休。
调查员:听起来您和胡先生的关系还可以,知道他不少事。
H先生:一年打两次电话,每次十分钟,可以了。
调查员:从您的角度来看,胡先生是会舍己救人的类型吗?
H先生:开什么玩笑?他是我认识的最怕死的人。有那么几年,他跟一个野鸡科研团队混在一起,研究数字化永生技术,就为了让自己的精神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在。后来得出结论:数字化永生不是真正的永生,又转而开始研究养生,没人比他更爱惜自己的生命和健康了。替别人当人质,你们以为他是英勇无私?那是你们不了解他。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相信自己毫无危险,并且觉得事情很有趣。
调查员:有趣?
H先生:被太空海盗绑架多有趣啊,况且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他肯定不会放过机会。
调查员:也就是说,胡先生追求新奇的体验。
H先生:确切来说,他追求的是旁观。因为情感缺失的缘故,他没法真正参与其中。他能做的、喜欢做的,仅仅是旁观而已。
调查员:抱歉,我不是太明白……
H先生:我再讲个故事吧: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我弟弟都加入了学校足球队,踢同样的位置,刻苦训练了几个月,才双双从预备队爬上替补板凳。终于有一天场上队友受伤了,教练把目光投向我们两个,犹豫了一下,从我们两个中选了他,他却说“不”。当时我很感动,以为他想把机会让给我,后来才渐渐明白,他进足球队的目的不是上场踢球,而是坐在板凳上近距离看球。这就是我弟弟。
调查员: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有点冒昧:您憎恨您弟弟吗?
H先生:(笑)你是想判断我的中立程度?
调查员:对不起,请您理解,您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H先生:我恨他,但更多时候是可怜他。一生众叛亲离,孤独终老,最后客死他乡,在一百多年的人生里,从没和任何人建立过亲密关系,感受不到爱,更不会爱人,还有比这更可怜的吗?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憎恨也好、可怜也罢,对于他又算什么呢?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孤独的一生,反而应该是幸福的吧。
受访者四号
受访人:W 医生,人造器官移植专家,曾受邀参与胡先生遗体检验过程地点:W 医生的办公室
调查员:请问胡先生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W 医生:突发性人造心脏故障。患者体内这款心脏是上世纪最好的人造心脏,正常来说使用寿命可达80 到100年。不过由于当时技术水平的限制,这款心脏有个小小的隐患。喏,这儿有张放大图,看这片发黑的地方,就是这块电路,它有不到十万分之一的故障率,胡先生不幸碰上了那十万分之一。
调查员:故障的发生有前期预兆吗?
W 医生:没有,就像我说的,是突发性的。一旦发生,患者会在数小时内心力衰竭而死,唯一的希望就是立即动手术换个新的心脏。
调查员:正常情况下来得及吗?
W 医生:在城市里应该来得及。当年的研发人员虽然没能解决这个隐患,但是针对它安装了一套极其敏感的监测程序,可以在故障发生的第一时间,在患者还没感到不适之前,就向患者的皮下报警芯片发送信号,同时通过通信网络向患者紧急联系人发送信息。当即联系就近A 级医院安排手术的话,一般来说是来得及的。
调查员:胡先生及其紧急联系人收到过警报吗?是什么时间收到的?
W 医生:患者没有登记过紧急联系人,监测程序只向他自己发送了警报。数据记录显示为格林威治时间8月21日14 时53 分。
调查员:但是胡先生没有向在场任何人,包括医务人员,说过自己心脏警报的事,也没有表现出情绪异常。有没有这种可能:报警系统出了故障,导致虽然产生了警报记录,但是胡先生自己却并没收到?
W 医生:我们做过检测,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患者主观上忽略警报也几乎不可能。要知道报警芯片直接作用于大脑,患者只要神志正常,就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调查员:换而言之,大约在海盗释放老幼前一个半小时,胡先生就知道自己心脏坏了。他本来还有获救希望,完全可以和别人一起撤离,是他自己放弃了机会。
W 医生:我可没这么说。要知道“龙舌兰号”当时距离地球足有两天航程,离最近的太空医疗站也有近15 小时航程,且不说医疗站有没有心脏储备、能不能做这种复杂的手术、手术能不能成功,单从时间上来看,胡先生的生存希望就无限接近于0 了。事实也证明根本来不及,患者是在报警发生之后大约6 个小时死亡的。
调查员:那么可否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得知自己的心脏突然出现严重故障之后,胡先生评估了形势,认识到自己必死无疑,便泰然自若地默默接受了这个结果?
W 医生:我个人是这样推测的。不得不说,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通知能够如此镇静,还能在最后的时间给予他人善意,胡先生确实非比常人。
调查员:感谢您的详细说明,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
W医生:不客气,其实你们的工作才是更难做的。调查事实容易,评判价值却很难,我很期待看到德委会对胡先生的评价。
结论
道德评价委员会于10月25日发布公告,公告很短,内容如下:兹为“龙舌兰号”事件中遇难的胡先生追颁勇者勋章,以表彰其面对生命危险时展现的巨大勇气。由于使用的措辞是“遇难”而非“牺牲”,颁发的是勇者勋章而非英雄勋章,并且只字未提胡先生对M女士的热心帮助,该公告遭到了群众的广泛质疑,然而道德评价委员会并未做出回应或解释。有自称“内部消息”的传言说,即使是如此吝啬的表彰,德委会都有很多成员拒绝签字支持,原因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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