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月/推荐01
黄亚洲老师是写作的多面手,剧本、长篇小说、诗歌、散文均有涉猎,且创作颇丰。他擅长主题宏大的作品,他最挚爱的却是诗歌,散文则是他偶尔为之的“边角余料”。正是这些“边角余料”,却让我们看到作家对生活的灵敏触角和无处不在的思索。这篇《孩子长大要像谁》,写的是他与一个柬埔寨少妇在美国短暂的交往,以及东西方在对待孩子成长问题上的差异。他在文中没有一句说教,而是将眼见、耳听和所思真实地记录下来,把东西方两种观念的冲撞、文化的差异展现得淋漓尽致,让我们也觉得,“有些事是文化深处的事,是血液里的事”。
几乎每天都路过那爿食品店,也必定每次都进去拉开冰柜抓一支巧克力冰淇淋,两美元九角九分,折合人民币十八块,贵是贵一点,但味道好,谁叫美国人的奶油和巧克力都做得那么地道,不予掺假。
收银员是个少妇,柬埔寨人,会广东腔的华语,第一次看我指指点点张口结舌时就教了我一句英语:“我不会说英语。”这句话我后来在很多场合下都使用过,屡试不爽,老美每次都会投以微笑和谅解的目光,外加一丝怜悯。
买冰淇淋次数多了,就攀谈起来。她问我来美国干什么,我就说起我的外孙柬禾与外孙女雨禾,她于是也说起她两岁的儿子,说准备等儿子十岁时,把他带回柬埔寨去生活。我表示讶异,说你们既然在美国住下了,为什么还要回去,这里毕竟是现代化生活,圣何塞就像个大花园,这么优越,难道柬埔寨比这里好?她摇摇头,说这里的孩子太独立了,大起来不听大人话,不孝顺,十八岁以后要管也不能管他了,如果学坏了,好好一个儿子不就白生了?
后来我啃着冰淇淋走在不见一个行人的鲜花盛开的街上,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个柬埔寨女人的忧心事。她真是说出了一个天大的问题,儿子白生还不是天大之事?尤其是我们东半球的人,视子孙为命根,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后代?动植物都如此,何况乎人?所以儿子白生的危险,肯定就高过一切,这样看来,柬埔寨绝对比美国好了。
据说孩子在美国的地位比其他国家都高,美国的家庭都是把孩子当朋友一样对待的,或者说当大人一样对待的,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认真征求对方意见”,不会勉强对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不像我们这里,十八岁以后了还是家长口令式的管理。
那天在家门口的儿童游戏场上,柬禾雨禾争起来了,雨禾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说哥哥欺负她,我也随之呵斥了几句。这一来,附近带孩子游乐的老美们仿佛嗅到了什么一样都齐刷刷探视过来,他们是闻不得儿童大声哭的,吓得我赶紧把雨禾抱起来哄,不给人以“大人打小孩”的印象。因为我听人说过,老美最爱管有关小孩的闲事,只要发现有“大人打小孩”,立马会有人打“911”,然后警车与警察就会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美国的城市与郊区遍布儿童游戏场,马路上只要走一段就可见一簇簇的滑梯与秋千,还有一块块的大草坪与草坪上起起落落的乌鸦。一到黄昏,全城的滑梯上、秋千上都是孩童的笑声,印度老人还会把他童话般的小屋叮叮当当地支起来,将一支支甜蜜的冰淇淋送给欢呼的孩子们。一个美籍华人告诉我,美国是孩子的天堂,这话是不假的。
有一件小事也曾吓我一跳。那天晚饭后我照例带柬禾雨禾去门外的儿童游戏场玩,也照例玩那个自己发明的“抓海盗”追逐游戏。我们在各类滑梯上窜上窜下,用手势比划着枪互相射击,然后互相装着中弹倒地的样子,然后又奔跑。这时候一个皮肤白白眼睛圆圆的美国小男孩自动参加进来,他顶多四五岁的样子,也在我跟前躲来躲去,在滑梯里窜进窜出,而且他装着中弹的样子比柬禾、雨禾都专业,每次都作连续中弹的模样,身子后倾,一连串的抖颤,极为逼真,估计是电视教育的结果。那位管他的母亲,就在附近晃荡,任孩子吼叫着奔跑着。而使我惊骇的是,在奔跑了几大圈之后,我忽然发现这个四五岁的孩子竟然是打着石膏的,一只粗粗的雪白的手臂弯在胸前,我起先还以为他弯着手是装握枪的姿势,谁知是个伤员。我赶紧停止了“抓海盗”游戏,带着柬禾、雨禾走了,与一脸委屈与惋惜的美国小男孩互道拜拜。我后来想,她母亲也真舍得啊,敢让这么个年岁的小伤员玩得那么激烈,要是在滑梯上或者在泥地上再扑面一跤,二次骨折怎么办?如果是换作一个骨折的五岁中国孩子,肯定乖乖坐在家中养伤,还少不了大人每天的数落、教训、吓唬,这美国大人怎么就管不住美国孩子,还敢微笑着目视打着石膏的孩子疯跑呢?
我很相信美国家庭只监护孩子到十八岁的社会习俗,自小就尊重到如此程度了,还何谈十八岁以后的教育,那时候的教育就全归社会了,社会塑造孩子什么,孩子就是什么。孩子不是你家的了,是社会的了,孩子也不必像你,而是像社会了,社会需要他是怎样的角色,他就是什么角色了。再说,那时候,孩子也根本不在你身边了,早就天南海北,你喊都喊不应,而且美国没有中国的春节、春晚、春运一说,没有“常回家看看”的纽带,你能拿你的孩子怎么办呢?再如果你的孩子缺乏自制力,与不良社会习气绞在一起,就是那个柬埔寨女人最为害怕的“坏孩子”前景了,所以她必得要把她的儿子带回柬埔寨去“茁壮成长”。她认真地对我说:“我还要等七年。”我说:“应该是八年。”她坚定地说:“七年。”于是我估计他的儿子其实今年已经接近三岁了。
我没有去过柬埔寨,但我知道那是个纯洁的佛教国度,九成半的国民皈依了释迦牟尼,传统文化的底子是深厚的。我相信这位柬埔寨女人的儿子长大后,一定是个孝顺顾家的孩子,在双亲晚年的时候还能守在身边倒水递茶嘘寒问暖,绝不会“白养”。而且我还进一步相信,这位在十岁之时回到祖国的孩子,一直会感谢父母当年的决策,甚至还会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决定自己孩子的抚养地。因为东方人有东方人的信仰,这种信仰不关乎宗教,关乎血液。
现在有一种分析信仰的角度,称作:“欧美发达国家,最宏伟的建筑主要是教堂,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博爱、自由、平等;日本最奢华的建筑主要是学校,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知识、技术、进取;中国最宏伟的建筑主要是政府大楼、银行,因为那里存放着他们的信仰——金钱、权力、傲慢。”这话有一定的振聋发聩之理,但也不囊括全面,有些事是文化深处的事,是血液里的事。
我曾经问过女儿,你这么积极地把一双儿女安排在美国过夏令营,你考虑过移民的事吗?因为我的亲家母就在北京的一家移民机构做事,还是个领导,每天的活儿就是研究如何多快好省地把同胞送出国门占领世界,她的子女要出国那绝对不是难事。而我的女儿对我的回答是,不考虑,我们就做中国人。柬禾、雨禾马上鹦鹉学舌说:“我们就做中国人!”这当然好,做中国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又试探着问,北京水不好空气里有沙子还有PM,实在不适合居住,考虑过到南方城市工作吗?女儿说宁可少活五年,只要这辈子活得充实活得精彩就足够了。她这么回答我也无话可说了,这是个人生观问题。我知道女儿目前忙得红火,只要她高兴就行了。实际上人在哪儿高兴哪儿就是天堂。
我客居美国西海岸已一月有余,天色明净,阳光清风,面朝大海,鲜花盛开,但我也知道,我的子孙后代肯定是要在北京的PM里繁衍了,而且据专家说环境治理再快也起码要四五十年的时间,这还是乐观估计。那就让我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再想想,孩子总归是成长在东方了,像谁是谁吧,可能也会有那个柬埔寨女人所讲的种种好处,那就知足了。尽管美国那么清爽那么强健,是世界老大。
算了,不去分析也不去羡慕他了。
宓月喜爱的书:
书 名:《旅行的艺术》作 者:(英)阿兰·德波顿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我关注阿兰·德波顿的作品,是从《旅行的艺术》开始的。
旅行,近乎陈词滥调的题材,在德波顿的生花妙笔下被赋予了浪漫而睿智的情调,使日常的旅行获得了新生。《旅行的艺术》不是旅游指南,不局限于身体的行走,它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心灵之旅、哲思之旅、穿越时空的文化之旅。
在这趟纵横古今的趣旅中,德波顿用他渊博的学识,将感性和理性揉捏得恰到好处的笔触,让我们在方寸之地突破了时空局限,与福楼拜、波德莱尔、梵高、爱德华·霍珀、华兹华斯等作家、诗人、艺术家一起畅游、感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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