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时候,藤野送给周树人君一张自己的相片,并且在背后题字。周树人君当时没有合适相片回赠,说日后照了寄过来,还说会时时通信告知先生自己的状况。
然而他这一走,相片没寄,信也不见一封。他自己对此的描述是: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其实,那期间他归国觅职,照过相的,还很帅气,只是,他自己没有心情寄出来。
他所谓的“状况也无聊”,是指状况很不好。因为在那些年里,愤青周树人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四处碰壁。
而且他家里情况也糟糕,先是被母亲骗回去逼婚,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被诬了个“偷看弟媳洗澡”的罪名,为此,满腹经纶的亲弟弟周作人也跟他断义绝交。
鲁迅说“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其实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状况失望。他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墙上(给他良心和勇气),承诺的照片却没有寄,信也没有写,就这样歉疚地记在心里。
1918年,37岁的周树人以“鲁迅”为笔名发表小说《狂人日记》,迈出了文豪的第一步。1926年,45岁的鲁迅先生发表散文《藤野先生》。
1931年,有朋友写信问他,藤野严九郎是否真名?鲁迅回信说是真名,然后说自己很想念藤野先生,曾经托日本的朋友打听先生的近况,却被告知十几年前仙台医专被合并入东北帝国大学,缩减教授编制,藤野先生“辞职”,如今下落不明。很是可惜。
1934年,日本出版商岩波书店的老板来上海拜访鲁迅先生,请求准许翻译鲁迅文集在日本出版。鲁迅说,文章你们来选就是了,只是有一篇《藤野先生》一定要包含在内,我希望借这个机会,找到藤野先生。1935年文集在日本出版,鲁迅多次向人打听是否有藤野先生的消息,但是都一无所获。
1936年10月,55岁的鲁迅先生在上海病逝,死前床头还摆着藤野的那张照片。他的朋友知道他这份遗憾,继续替他寻找藤野先生,哪怕找到藤野先生的后人也好。年底,鲁迅的日本同学小林茂雄找到了藤野先生!原来他还活着!
1915年,仙台医专并入东北帝国大学,那时大学风气崇洋媚外,41岁的藤野严九郎因为没有留学经历而失业。然后他尝试去别的学校找个教授职务,都被拒绝。
无奈之下,藤野去东京进修临床外科,学习行医。结业后进了东京一家慈善医院做医生,但很快又失业了。就在他四处找工作期间,他妻子病逝。也就是说,周树人在中国碰壁的时候,藤野先生在日本碰壁。
中年多次失业又丧妻,落魄的藤野严九郎只好回了老家,投奔他二哥藤野明二郎。明二郎在镇上开小诊所,收留严九郎在此行医。
藤野严九郎毕竟在外面上过大学当过教授,在农村老家还是有点面子的,于是得以再婚,娶了第二任妻子,开了个耳鼻科诊所。
然而,第二年,藤野明二郎猝死。明二郎的小孩还小,难以支撑诊所,也就难以维持生活,严九郎便隔日来明二郎的诊所一趟,维持其生意。于是他常年在两个诊所两头跑,养着两家人。
山村居民贫穷,藤野严九郎收费便非常低廉。病人没钱的时候,他就干脆不收费了。于是他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在当地颇受人尊重。
1919年,藤野先生45岁,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藤野恒弥。1935年,当时藤野恒弥在读高中,这天语文老师菅好春老先生叫恒弥过来,交给他一本书,说:“这本新出的书,是中国大文学家鲁迅先生的散文集,里面有一篇写的人叫藤野严九郎,跟你父亲的名字一样。你拿回去问问你父亲是不是他。”
那年,藤野先生61岁,他读到了30年前的自己,在仙台,给学生上课时的样子:我就是叫做藤野严九郎的……
那篇《藤野先生》的末尾写道: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那本文集的卷首印有鲁迅先生的照片,藤野拿放大镜慢慢看,说:“真的是周君啊!”合上书卷后,他一个人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对儿子说:“写的是我。但是,你不要跟别人说。”
藤野恒弥很听话,没跟别人说。但菅好春老师又问起他来时,他也不好撒谎,便如实告诉老师。菅老师过来拜访藤野严九郎,两人聊了好久。菅老师离开之后,再没跟别人提起此事。
于是,虽然藤野严九郎的大名在中日两国被读书人津津乐道,却没人知道真正的藤野严九郎却仍然在偏僻的山村勉强谋生。
1936年10月,文豪鲁迅的死讯在日本见报。根据藤野先生的侄子后来描述,当时藤野看着报纸上鲁迅的照片,把报纸举过头顶,拜了几拜。
年底,鲁迅的朋友小林茂雄找到了藤野先生。藤野这才知道原来鲁迅不只是把他的照片挂墙上,不只是写在散文里,而且是这些年里一直在找他,一直想见他一面,哪怕能见他后人一面。
藤野先生追悔莫及。然后,日本记者向藤野先生约稿,他写了一篇短文《谨忆周树人君》,发表在日本报纸上。
当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全面侵华。那时日军大量购买药品,日本国内药价高涨。藤野先生的两个诊所囤有不少药,便有药商来高价求购,并说这是军队前线需要的,意义重大。藤野虽然缺钱,却一点都不卖,只推说当地村民还需要。
药商走后,藤野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叫过来,对他们说:“你们记着,中国,乃是将文化教给日本之先生。”用的仍然是很土的北方文言句式,如果鲁迅先生能听得到,应该也是“抑扬顿挫的话”。
1945年1月,藤野先生的长子藤野恒弥病死在广岛。老年丧子,71岁的藤野先生极为悲伤,一度不振。但由于生活所迫,很快他又回诊所工作。
几个月后的一天,藤野先生工作中感觉疲惫,说回去休息一下,却在路上晕倒,被人发现抬回去。熬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与世长辞。4天后,日本宣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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