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

　　

　　

　　小编说

　　在那些不开心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期待有人告诉你—— 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你可以讨厌他，甚至恨他。突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奶奶，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我的记忆中她脸上的皮肤黝黑，皱纹就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大半辈子的操劳，时光给她留下的痕迹。奶奶对家里面的男孩女孩都一视同仁，细心呵护着我们，有的时候不善表达自己的爱意，总会在行动上面给予关心，一直默默守护着。

　　—— 林木木

　　我五岁那一年，爸妈离婚了，他们都不要我。

　　为了我的抚养权，他们不惜闹到法庭。开庭的前一天晚上，爸妈分别跟我谈话，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但都希望明天法官问我想跟谁一起生活时，不要选他或她。爸正面临着裁员的困境，妈妈很快就会跟另外一个叔叔一起生活，其实，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在他们向我诉苦的时候，很清晰地感觉得到：原因很简单，他们没那么爱我。事实上，为了让他们爱我，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从四岁开始就帮妈妈做家务，自己洗衣服，爸爸的酒没了，我就会拿自己的零花钱去给他买，每次吃东西前，我都会先给爸爸妈妈。尽管他们天天吵架，但我还是不想让他们分开。但现在，我居然成了他们离婚最大的绊脚石。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枕头都哭湿了。我觉得自己很多余，我想跳楼，可是爬上窗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我很害怕。我只能穿好衣服，离开了家，心里想着走到哪算哪。也许有好心人会收留我，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就直接死了好了。

　　我从夜里十点开始走，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前，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等到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带小蘑菇图案的薄被。原来，五岁的我居然凭着记忆，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同城的奶奶家。

　　我是奶奶带大的，三岁时我上了幼儿园，奶奶就回到了她自己家。之后，每隔十天半个月，爸爸就会带着我坐公交车来探望奶奶。爷爷去世多年，爸爸要求奶奶跟我们同住，可是，奶奶不愿意。奶奶很疼爱我，每次都会给我做好吃的，别人家的小朋友穿了什么好看的衣服，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给我买。那个黑夜，奶奶是我五岁人生中，最后一线希望。

　　奶奶过来后，低头看向我的脚，帮我脱下袜子，这才发现昨晚我走了整整17站地，将近6个小时，双脚全是血泡。捧着我血肉模糊的双脚，奶奶一边抹药，一边泪如雨下。奶奶的眼泪给了我被疼爱的勇气，我对她说：“奶奶，今天爸妈要带我去法庭，法官会问我，他们离婚了，我跟谁，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回答。”

　　“你不用去法庭，从此以后，你就跟着奶奶。”有了这句话，我的脚一点都不疼了，我自己走到餐桌边，捧过奶奶为我准备好的早餐，狼吞虎咽。我在吃，奶奶边看边哭，她是真的疼我。多年以后，每次提及这段往事，她依然泣不成声。

　　就这样，奶奶收留了我。她把爸妈叫到她家，宣布了这个决定。同时，她找律师立了遗嘱：她的房子、财产在她去世之后，都由我继承。为此，爸爸关上门，跟奶奶大吵特吵。其中有一句话我听得特别真切：“你为了一个领养的孩子，连你自己亲生儿子都不管，我看你老了，谁来照顾你。”“我没有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你给我滚。”奶奶把爸爸撵出家门，而我则悄悄溜出了家门，假装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我不能让奶奶知道，我知道自己是领养的孩子，不然，我很有可能因为一点点的不足，而被奶奶也遗弃。

　　就这样，爸妈离婚了，他们很快都各有家庭，而我，似乎就不曾在他们的生命里出现过，我渐渐明白，他们不敢来看我，是怕我万一再粘上他们怎么办。而我，自从知道是领养的孩子之后，也果断放弃了去惹他们嫌弃的念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奶奶。

　　第一次给她洗脚，踉跄着把整盆水端到奶奶面前，她却把我放到沙发上，一边给我洗脚，一边对我说：“圆圆，你这么小，奶奶照顾你，天经地义。你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该任性任性，该哭闹哭闹，再不任性、不哭闹，你就长大啦。”

　　奶奶对我，极尽溺爱。

　　偶尔，我不想去幼儿园，她不强迫我，带着我去公园，让我讲幼儿园里的故事。讲着讲着，我就有点想念小朋友了，于是，我们“刚好”走到离幼儿园没多远的地方，我说声奶奶再见，就跑了进去。我喜欢吃糖果，奶奶从来不像别的大人那样各种阻止，她带着我去商场，在糖果铺前随意地挑，也不限制我每天吃几颗。刚开始，我几乎拿糖果当饭，可是，渐渐地，我不那么想吃它们了。别人家的孩子考试不及格，会遭到爸爸妈妈的骂或打，但我每次考试前复习，奶奶都会对我说：“圆圆，不用要求自己考多少分，你考零分，奶奶也照样喜欢你。”

　　有一次，我数学不及格，拿着试卷从学校一直哭到家，结果，奶奶那天不做饭了，带我去吃肯德基。她说：“奶奶最不希望的就是你老是那么优秀，那样多累，差不多就好啦。”我喜欢跳舞，奶奶就送我去学舞蹈，压腿、下叉，好痛苦。每次学完回来，奶奶都饶有兴味地让我教她，然后非常心疼地对我说：“这么辛苦，圆圆能坚持下去吗？”本来已经在心里打了退堂鼓的我，马上又有了信心：“当然能。奶奶，如果你喜欢上它，你就不觉得苦了。”

　　每年生日，奶奶都会带我去拍照。那种艺术照好贵，但奶奶说：记忆最珍贵。将来就算有钱了，想再补拍当年的照片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钱，花得最值。小区里的地砖松动了，一下雨踩上去，就会喷一裤管的脏水。奶奶带着我，和水泥，把它们一一固定住。我寻宝一样，欢快地在小区里寻找松动的地砖，内心好快乐好骄傲。

　　奶奶从来不吝啬表达她对我的爱，她在我的生日照上贴纸条：奶奶爱你。她在我睡前跟我说：奶奶怎么就爱不够你呢。她在我进校门口之前喊住我：奶奶好爱你。同学说，你奶奶真肉麻。我笑而不语，幸福快乐自己知道就好。别人的看法，其实没那么重要。

　　到了青春期，好多同学跟家长对着干，有的甚至离家出走，有的跟家长搞冷战。奶奶问我：“圆圆，不要太压抑自己，如果你觉得不开心，或者奶奶哪里做得不好，你是可以冲奶奶发脾气的。”我搂着她的肩膀，突然发现自己比她高出了许多。我说：“奶奶，日子过得太快啦，我舍不得跟你发脾气，跟你在一起，我没脾气！”是的，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每一点一滴，都让人热泪盈眶。那些被慈悲与恩典笼罩的生活，让我淡忘了自己的不幸。

　　我初三那一年，爸爸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老来得子的他特来向奶奶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他还希望奶奶能帮他带孩子。奶奶严辞拒绝了，她那么果断地说她要照顾我上初中、高中，以后上大学了，她也要跟着去。爸爸重新摔门而去。

　　我放学回家后，奶奶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我当时特别开心：“我终于有弟弟啦。他长得好看吗？像我爸还是他妈妈？”奶奶吃惊地看着我，她说：“圆圆，你不用这么懂事，你可以讨厌你爸，也可以不喜欢这个弟弟，你没有义务喜欢他们。”我捧着奶奶的脸，对她说：“奶奶，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怨恨的人，我是被你抚养着长大的。”那天，奶奶高兴得一直在唱歌，一支接着一支。

　　我上高三了，爸爸每天上班时，把弟弟送过来，交给奶奶照看。下班后，再接回去。奶奶本不想帮他们，可是，他们那点工资，实在请不起保姆。每次我放学回家，奶奶就会跟我唠叨。“你弟弟长得没你好看”，“脑袋瓜儿没你灵光”，“跟你小时候比差太远了……”我听着，笑她：“奶奶，我都是高中生了，不会吃一个三岁小孩的醋。你放心大胆地照顾他吧，任何一个孩子放在你手里，都会变成好孩子。这一点，我对你特别有信心。”我这么说完，奶奶的眼睛红了，她说：“奶奶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做你的奶奶。”“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会做你的孙女。回头，我还得拯救几次，这样，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可以做你的孙女啦。”

　　我常常想，奶奶给予我最大的财富是她让我长成了一个善于表达爱的人。她在我幼年的时候，让我知道，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不如意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现出幸福的面貌。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因为彼此的表达，而变得可亲可爱可想念。

　　我大三那年的寒假，自从和爸爸离婚后这么多年没出现的妈妈，居然来大学里找我。没有什么铺垫，她直接告诉我，她老公病了，在医院里。身为高管，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问他孩子怎么没回来？那些年，他们数次做试管婴儿，均告失败。但为了面子，他们这些年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女儿，在国外。他们嘴里的这个女儿，就是我。所以，妈妈希望我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几天。毕竟，那个叔叔得的是肠癌，这么重大的疾病，女儿连看都不看一眼，实在说不过去。

　　而我妈之所以有信心来找我，是因为她有备而来。

　　“你叔叔是高管，你去了对他好点儿，毕业后你的工作，他一句话就可以搞定。再说，我们俩都没有孩子，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所有的东西，日后不都是你的嘛。”我答应妈妈跟她请假回去一周。对我，那个叔叔人前各种夸赞，人后很疏离。我已经是大人，我明白那态度里的轻蔑，他觉得我是冲着他的身份地位财产而来。

　　一周后，我返校时，妈妈送我到机场，并给了我一张银行卡。她说里面有十万块钱，她说她有的，以后都是我的。我没有接过那张卡，我只对她说：“工作我可以自己找，钱我也会慢慢赚，我不会接受你和叔叔一分钱。包括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叫我，我还是会来。我之所以来，也算是报答你当初五年的养育之恩，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知道，奶奶把我教养得很好。”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回到了奶奶身边，一边工作，一边与她相依为命。人生中第一次拿到工资时，把那些钱从银行卡里取了出来，交到奶奶手上，开玩笑对她说：“奶奶，终于见到回头钱了，快数数。”奶奶用心地数着，数着数着，她又哭了：“奶奶养你还没养够，我孙女就开始自己赚钱了。”她就是这样，即便把全世界，把她的今生今世都给了我，依然觉得远远不够。

　　也就在那天晚上，奶奶告诉了我，我的身世。

　　当初，因为妈妈不能生育，爸妈委托邻省的亲戚帮忙物色合适的婴儿。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农民，我是他们的第三个女儿。在我出生前，他们就已经开始物色领养的人家，万一是女孩就送人。所以我一出生，就被抱走了。奶奶以为我会号啕大哭，以为我会很震惊，但我很平静。“奶奶，我早就知道了。爸妈当初离婚，都不想要我，你收留了我，爸爸还为此跟你吵架，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啦。但我怕你不要我，所以就假装不知道。”

　　“你这个小人精儿，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你。”奶奶欣慰于我的反应，她对我说：“去找你亲生父母吧，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也不会把你送人，他们不把你送人，奶奶这辈子就没法跟你在一起了。”“奶奶，我不怪他们。这是我的命，我命中注定必须跟你相遇。”

　　那天晚上，奶奶又掉了许多眼泪。说起我成长的点点滴滴，她永远觉得我是一个被两对爸妈先后遗弃两次的、苦难的孩子，但她无法理解，因为有她，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命运派发礼物之前的铺垫。

　　是奶奶陪我一起去见我的亲生父母的。没有哭泣，没有拥抱，没有道歉，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他们第四胎生了个弟弟，但早早辍学在家，每天偷爸妈的钱，在网吧里度日。他们抱怨着生活的不如意，反复强调着把我送出去，长在福窝里，是多么的幸运，像是恩赐。临走时，我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万块钱交到他们手上，向他们深鞠一躬，说了一声：谢谢。妈妈接过装钱的信封，用手捏着厚度，爸爸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信封，生怕它跑掉。

　　出村的路上，奶奶又哭了，她把我的手都要捏断了，她只重复一句话：“圆圆，你的命怎么可以这么苦？奶奶不服！”“奶奶，你别哭了。他们不是不爱我，他们是根本没有能力，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无法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爱。但你懂，你给了我好几辈子的份儿，所以，我从来没认为自己命苦。”

　　我还告诉奶奶，我在书中看到过一句话，“被疼爱和紧紧拥抱的孩子学会体察世间的情感。”我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奶奶说：“就冲这一句话，这书就没白读，这辈子也不可能白活。”

　　从乡下归来后，奶奶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每一次，我都会陪她一起去。每一次，她虔诚拜佛，而我，则在她身后，泪流满面地拜她。她求我一帆风顺，我求她长命百岁。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

　　在书里识见这句话，在奶奶这里，弄懂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