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我还记得自己学画的样子。那一年，我七岁，最贪玩儿的年纪，却要老老实实坐在画室内，一边漫不经心在纸上胡乱涂画着，一边竖起耳朵听窗外的蝉鸣。

　　绘画之于我，并非什么天赋或爱好，仅仅是我上课时在教科书上进行的消遣。而会被送去画室接受专业的培训，不过是班主任拿着被我画花的教科书对母亲揶揄道：“你的儿子真有绘画天赋。”

　　母亲信以为真，对于我学画这件事不可谓不上心，关注度甚至超过了她那些视若珍宝的化妆品。在画室的选择上，母亲横向比对了十几家，最终敲定了这家所谓的大师级的画室。符合老师要求的纸张老贵了，母亲一向节约，烫个头发都要权衡许久，委托在省城的朋友为我带画纸却慷慨得连眼睛都不眨。那时，母亲成为整条街上的典范，因为每每到点，无论手气多好，她都会推开麻将起身抱歉地说，该送我家孩子去学画了。

　　我还记得那些被母亲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刻。午后的阳光恹恹欲睡，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极其渴望能睡到自然醒。有时汽车从身旁迅疾略过，碾得地上的积水溅了我们娘俩一身。母亲一边粗鲁地骂着，一边让我赶紧看看书包里的画纸有没有打湿。我还记得画室里的那些光影诡异的瓶瓶罐罐，我满头大汗地涂改，怎样都不能把它们准确地再现在纸张上。画室老师以严厉著称，专门用一把长尺打我们的手心。时至今日，画室老师脸上的每一个毛细孔我都能清楚地记得，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罩住我年少的天空。

　　因为学画，我失去了一个本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童年。

　　最后一次去画室，是一个黄昏。老师对母亲失望地摇着头，您的儿子并不适合学绘画，天赋略有，但悟性不够。母亲没有言语，脸上是惋惜的神色。我知道她惋惜的不是那些被无端耗掉的金钱和时间，而是惋惜那些让人心神往之、奇光异彩的未来，就这样向我关上了一扇大门。

　　如果学画是被赶鸭子上架，那么初一那年接受写作培训，则是我自愿为之。起因是一篇作文拿了高分，当时成绩平平、无所事事的我，突然被打了一针鸡血，觉得自己可以在小作家的道路上耕耘下去。

　　对于我学画又半途而废，耿耿于怀的母亲余怒未消。我把那篇高分作文拿给她看，坚决承诺这一次的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是有备而来，是志在必得。母亲相信了。

　　又是一次生动的重复。购置全新的纸张、字典、学习机，四处托关系打听可靠的老师，去银行取钱，一路都是漫天缭乱的扬尘。最终，我拜到了本市一位作家的门下。

　　如果你以为写作培训就是翻翻闲书、吟诗赋词，那你就太天真了。汉语语法瑰丽，词汇如海，其复杂程度不亚于任何一门理工类学科。除了要背下整本字典外，我们还要进行造句和填词练习，把主动句改成被动句，辨别果断和武断的区别。

　　一段时间以后，美丽的字词在我们麻木的目光中变成冰冷的符号，翻开书页，那些四四方方的汉字，犹如狂蜂一样于眼前乱飞，搅得人心神不宁。

　　原来文学的乐趣可以被如此消耗。我不敢向母亲提出打退堂鼓，甚至不敢想象她得知真相后失望的眼神。好在，小作家班中途停办，我再以即将升入初三需要暂停写作为由，总算让母亲默许了我又一次的半途而废。她不是不知道我的小九九，但步入中年之后的平和，让她不复年轻时的尖锐，更加懂得了“由他去”三个字背后的叹息与隐忍。

　　选择一个方向出发，然后于中途折返，类似的情况在我的成长中屡屡发生。后来在母亲的安排下，我还学过游泳，学过笛子，几乎把少年宫的教室走了个遍，但它们无一例外都过早退出了我的生活，并未成为我的一种人生走向。

　　很遗憾，我没有成为大家想要的样子，也没有成功为母亲塑起她想要争取的荣光。

　　一直到大二那年，我都还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适应大学生活，毫无意义的轮回，这不是我想要的青春。

　　痛苦的逡巡中，我发觉图书馆可以让我镇静下来，于是那里多了一个从清晨留守到黄昏的少年，他徜徉在现代文学的浪漫和古典文学的厚重中，用文学治愈自己的空虚。

　　某一刻，当阅读达到一定的数量，或是很难找到能令自己满意的文字，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写点东西，于是开始提笔进行艰难的尝试。这场写作没有特定目的，但让人深深沉醉。当我如同一块陈皮整个人摊开在书桌前时，那一年接受写作培训时被灌输的字字句句及语法组合从笔下源源不断爆发，如同喷涌的蝴蝶，飞过每一个空虚的日日夜夜，组合成一种让我迷恋的生活方式。

　　当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倾诉到大三时，发表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开了专栏，有了固定的收入，在一群要盘算着柴米油盐的大学生中，可以没有压力地吃想吃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种能使自己安顿的形态。有生之年能与这样一种形态欣喜相逢，其惊喜程度，如同赤脚行走在沙滩上，忽然脚底一疼，抬脚，一枚璀璨的贝壳埋在沙中。

　　大四的时候，学校宣传部正好缺写新闻的人，就招募我利用课余时间去帮忙。我没有想到，这种蜻蜓点水的尝试，竟然打开了我另一方关闭的天地。在那间油墨飘香的办公室，我不仅写很多文章，还参与校报版面与插图的设计，把一期期专题以漂亮的姿态呈现在纸张上。我想不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艺术的细胞，但在每一个乐此不疲的忙碌时刻，曾经在纸上画过的线条，苦苦凝视过的石膏，通通于脑海中苏醒，赋予我诗意的节奏。

　　大学末尾，一直勉强学着的法律专业已在生命中淡化，我把人生放心地交付给传媒行业。成长让我经历了一个失去自己又找到自己的过程，多么让人心驰神往。

　　假期回家的时候，陪母亲逛街，路过一间画室，恰逢学生们踏着放学铃声鱼贯而出，各自奔向某一个等在街边的高大怀抱。以前面对这样的场景，母亲都会眼神复杂地打量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想着自己的孩子也曾是其中一员，然而现在的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走过去。

　　她已接受现实，甚至遗忘了那段望子成龙的时光。然而，往事历历，桩桩件件都刻在我的肌肤里。那些年，为了给我设置更多的人生可能，我们永远奔忙在路上，然而一次次的折返后，我没有成为大家想要的样子。

　　一度，我感到沮丧，甚至因为糟糕透顶的人生而羞耻。但是，现在的我多想穿越回十年以前，拍拍那对一脸沮丧的母子，拥着流泪的他们说谢谢，告诉他们，那些四处探寻的时光，被束之高阁的画板和笛子，通通都没有被浪费。它们没有开出硕大艳丽的花朵，而是沉睡在我的身体里，潜移默化影响着我的人生走向，为我带来诗性的思维及性格，让我在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刻，还能吟诵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年少的期待，在往后被一一兑现，只是它们换了形态且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