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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肃然起敬的斗士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热度: 16601
◎耶雅亿

  

  1998年,我考入上海的一所名校。父亲很得意,认定我插上了凤凰的翅膀会光宗耀祖。

  两年后我失恋,学业溃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终,我领了一张结业证书,还得到医院里开得“抑郁症”的诊断书。

  我拖着一只陈旧的皮箱,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机响了。

  父亲问我:“毕业了,你怎么打算?”

  “没想好,我先找个旅店住着。”父亲在那边“嗯”了一声,问我钱够不够。他说买了点东西要寄来,让我提供旅店的地址。几天后,我见到的不是东西,而是父亲。他说:“我来帮衬一下。”我们租个小房子,晚上在路边摆摊卖饺子。我越抑郁,父亲越拉我长跑。他听医生说抑郁症患者最怕胡思乱想,要有人陪着在户外坚持运动。几个月干下来,父亲的饺子车出了名。

  父亲和顾客们聊:为什么加班这么晚?现在大学生工资多少?怎么才能找到工作……

  我问沉默寡言了半辈子的父亲:“你话这么多?”

  父亲说:“人嘛,总要学会逆性子跟自己死磕。为生存,磨破嘴皮子也不丢脸。”

  我逆性子,突破抑郁症不愿意社交的思维定式。我一边卖饺子,一边跟顾客聊天……

  一天,我的大学同学经过饺子车。她妆容精致,穿着高跟鞋,明显比我高一个档次。她说:“找工作的话我给你介绍啊,干嘛这么作践自己?”

  我迟迟不语,父亲接话说:“她正在休养身体,要把心病先看好。以后肯定大有出息!来,今天我给你免单!”

  同学走后,我的心情差到极点,真想打包行李回老家。父亲依旧烧饭喝啤酒看电视,还跟着“老娘舅”学说上海话。我洗碗时把盘子摔得乒乓响,父亲权当没听见,他夜里呼噜打得震天响,第二天又拉着我去跑马拉松。

  在上海“摆摊”一年,我们赚了不少钱,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

  我放低身段,踏踏实实地买菜擀皮、记账算钱。父亲知道我不爱吃饺子,所以无论多晚回家,他都煮一锅东西:白菜粉条、牛肉土豆,或是红烧肉……

  不知不觉中,我的抑郁症痊愈了!父亲提醒我说:“我不想你一辈子像现在这样,我想你堂堂正正地工作。”

  教育部规定结业的大学生可以在两年内重新申请补考换取毕业证。我埋头苦学,2005年夏,我拿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说:“现在好了,你的抑郁症好了,研究生也考上了,我现在可以回家了。两年的辛苦,终于有了个不错的结果。”

  读研之后,我的人生像开了挂。我催自己抓紧时间,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背也渐渐驼了。哪天打拼不动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他的依靠。

  在我工作的第三年,父亲被车撞了,进了ICU,昏迷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听着仪器的嘀嗒声,我心里空荡荡的。真到他命悬一线的关头,我才发现自诩坚强的自己终究这么怯懦,什么都扛不起来。父亲闯过鬼门关后,腿残疾了。他的脾气又暴躁起来,喜怒无常。我将他和母亲接到我在上海租的房子里,让他做更好的康复治疗。

  他常对康复师说:“没事儿,挺轻松!”其实额上已经布满了针尖般的汗水。外人不在的时候,他就乱发脾气,寡言少语的母亲就成为箭靶子。

  一天,母亲在厨房做饭,轰轰的抽油烟机声音盖过了父亲唤她过来的声音,她过了好久才转头问:“干嘛?”父亲心中的火药包一下被点燃,他在勃然大怒中把茶杯摔到地上:“你看不起老子是吧?你嫌我是残废是吗?”在一旁的我气得都发抖了。我高声对父亲说:“本事越大的男人脾气越小,你只知道骂人,脾气这么大,这说明你是多无能?”

  我惴惴地猜测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或狠狠给我一个耳光……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发现,这是父亲在受伤之后第一次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对我说:“你的话糙,但理不糙!我孬,我认!你跟你妈一起监督,我来改正!”我看着父亲。头发全白了,腰直不起来,胡子白一半,太阳穴旁的老年斑越来越浓。曾经在舞台上潇洒挥舞刀枪的健硕手臂,如今只剩一层单薄的皮肉。

  他扭过头去,我看到泪水在布满褶子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水痕。天啊!他竟在我这个黄毛丫头面前服软了、认输了、流泪了。

  他哽咽着说:“我是为自己的孬种而哭。我为什么成为这个样子……”

  从那天开始,父亲再也不乱发脾气。无论康复训练多痛,他都对搀扶他回家的母亲好好说话,不许病魔吞噬他的理智。我好惊讶,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人,竟然有这么强的可塑性,知错就改,像个孩子。父亲身体恢复得很快,简直是一个神迹。当我跟男朋友谈婚论嫁时,他执意要亲自回老家操办婚礼。他怕我不放他走,就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要是骂你妈就罚跪搓衣板!”

  我说:“我是怕你身体吃不消。”他拍拍胸脯说:“我顶天立地的七尺好汉,怎么可能输给病魔呢?你看着吧,我回去把胸肌腹肌重新练回来,我还要给你带孩子呢!”

  送他走的那天,我特别舍不得。他则在候车大厅里小声唱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这些年,他一直在战斗,战胜一家老小的温饱问题,战胜女儿的抑郁症。在白发苍苍时,他还与天斗、与地斗、与病魔斗、与人性的软弱与他的脾气斗……

  他一次次被打倒过,却从不曾被打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检票口,我举起手,向这个令我肃然起敬的斗士,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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