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这青春,与世间任何一段青春无异。年华里,那些朝生暮死的悲喜也这样野花般自生自灭燃烧在茫茫命途上,装点了路人的梦。
—《为了忘却的纪念》
1
我一直以为高考考完最后一科,离开考场,我会找一棵树蹲下,在下午五点满是雨水气息的阴色日光里大哭一场。然后把高中三年所有翻透了背烂了爬满五颜六色水笔痕迹的沉甸甸的两大箱书,飘扬扬地,从教学楼六楼扔下去,接着回家大睡三天三夜。
然而,没有。没有欢呼、尖叫、大哭以及撕书扔书的任何冲动表现。我们往往以丰富的想象力臆想各种告终的方式,可真正意义上的告别,是肢体和言语无法承载的。
我永远记得那年6月8日的黄昏,不同往年高考阴雨晦冥,西边山头反倒异常明媚,云蒸霞敛,耀眼得一仰头眼泪就悄然淌成一片。考场外的人海四散成支流,静穆地各奔东西。
唯有远处的凤凰花打破这死寂,张扬着铺天盖地的火红轰轰烈烈地诉说着,我的中学时代彻底终结。
2
回教室收拾东西,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小小的雀跃,恍如做了一场生死大梦,方才初醒。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哦喔,解放啦!”班上氛围被炒热,大家争先恐后地把书向上一抛,吹响口哨,为这自由欢呼。
学校查得严,我们没机会像往届学长学姐那样过一把撕书扔书的瘾,只能把所有试卷题册用两个大纸箱打包。杂志、笔记该送的送,该卖的卖,还能用的笔芯、书立、活页夹、尺子等小玩意儿就留在抽屉送给学妹。自班教室被用做考场,考前一周我们暂用高二的教室复习。待至九月,这里的门牌就会多一笔横杠,迎来下一批我们,重演一遍撕心裂肺的高三,再来一次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也许高考这一路注定前赴后继,除了破釜沉舟谁都没有退路。
班上男生帮我把纸箱搬下楼卖掉,两大箱书卖了十四块五毛,接过皱巴巴的零钱有一瞬间恍惚高中三年,无数次学费资料费补课费,无数次天微微泛白的清晨背书,无数次月上柳梢的深夜做题,全都化成飞沫,只沉淀了这十四块五毛钱。
把肥皂管里剩余的泡泡吹完,我折了一只纸飞机,为高三宣泄压力的方式收了尾声。最后一次聆听班主任宣布事宜,最后一次摆桌子扫地,最后一次在黑板上写下对学弟学妹的祝福。和几个同学一起锁门,转身,最后一抹阳光从肩膀滑落,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剥离,梦醒时分的怅然若失这般清晰。
在操场上和同学打排球,直到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才踏着月光回家。晚饭后以最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看电视,即便屏幕上放的是养猪致富经,我都觉得分外美好。春节后再也没有触碰过任何娱乐方式,一抽身题海我就心惊肉跳,愧疚不安。毕竟我除了努力,一无所有。
凌晨,关了电视钻进被窝。等待太久,终于可以这样睡上一觉,没有闹钟,不会惊醒,如同栖息深海的珊瑚沉沉长眠。原来真的很累,脚下漫长的马拉松跨过终点线的那一瞬间,全身力气悉数散尽,我像一片羽毛坠入青春的坟墓。从此以后,那些无止无休的提笔征战和睡着都会哭出声的彷徨再也不会有了。而当我从岁月里回过神来才深深明白,在该努力的时候选择火力全开、焚膏继晷,抵达终点时满世界都是梦落花开的声音。
3
考后第三天晚上,班里办了一场隆重的毕业酒。
我们像《那些年》里唱的,女生青丝绾正,穿上美美的裙,男生系好领结,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终于来到这一天,赴最后的约。大家互相敬酒,举杯共饮,不诉离殇。曾为知己的,就勾肩搭背哈哈大笑,发生过不愉快的,也相逢一笑泯恩仇。今宵美酒有如桃花潭水深千尺,里面倒映的全都是不及汪伦送我情。
不知是谁抢过麦克风对班主任深情告白:“老班我爱你!”音波传遍全场,欢呼声像熊熊燃起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麦克风被当成接力棒在众人手中传接,满腔厚重的情感化成最有力的声音,一声声告白与感谢,铿锵掷地。
轮到我接力,声线都颤抖了:“阙爷,没有昨天的你,就没有今天的我!”阙爷是语文老师,不担任班主任却对我们班情深义重。我作为科代表,承受的师恩历历在目。我是因为他才爱上语文,也是因为他才没向高考低头。高三夜晚失眠学习失意,他开导我,鼓励我,不顾老师的身份请我吃夜宵,和我打赌:“下次月考你若是进了班上前十,我就再请你吃一次。”高考百日,连我都对自己灰心丧气充满怀疑,他却不容置疑地坚持着:“我信你是一匹黑马。”
从考场出来,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阙爷。我对他笑:“我已经把所有能填的都填上了。”我可以辜负自己,但完全做不到辜负一位全心全意相信我的人。
我敬他一杯,他笑呵呵的,和那天在考场出口一样像座温柔的弥勒佛:“女孩子少喝点酒。”
酒宴后转场KTV,音响里放起班歌。高中的孩子已经很矫情,一首《北京东路的日子》就可以热泪盈眶。一人唱一句,班长发音,却先哽了喉。
“开始的开始,我们都是孩子。最后的最后,渴望变成天使……”
唱到尾声,已不知今夕何夕。
4
那个夏天,我们如愿以偿把心愿单上的一二三四通通变现。
每天相约操场打排球,去班主任家包饺子,把住在学校教职工楼的任课老师的门槛都踏一遍,一行人浩浩荡荡远赴云南实现毕业旅行……
高考录取成绩出来后,心愿单增加一条:喝大学酒。
班上同学的家大多在各个乡镇。坐很远的大巴,爬很陡的山路,不顾山高路阻,下至穷乡僻壤,只为了再见一面,再笑一场。
记得班长那场大学酒,路程最遥远、最颠簸,也最疯狂。乡下酒宴朴实无华,露天桌椅,把一次性塑料膜往桌面一裹,端上来的全是家乡的味道。男生们霸气地把啤酒整瓶整瓶地灌,砸吧得泡沫星子四下飞溅,酒劲上来摇摇晃晃站不稳,在瓶子滑落的破碎声中,用方言大叫:“生为博中人,死为博中鬼!”嚣张不可一世。
四五瓶落肚,有人醉得被架着抬回房,有人歪着眼镜嚷嚷要玩大富翁,有人满嘴酒气,孩子气地念叨同一个人的名字,有人拿床单当袈裟举窗高歌……沉睡的人突然大喊:“我没醉!我还要做题……”
旁边的女生轻叹:“随他们闹吧,毕竟这是最后一场大学酒了。”
话落心底,像触及柔软的织物被温柔包裹。是啊,千言万语,不过源于一句舍不得。
可是聚散离合终有时,历来烟雨不由人。其实我不是很讨厌离别,散场后,记忆拉扯得远了,模糊了,恍惚间能够记住的都是温暖的东西。曾经失去的,大悲大苦的,曾以为会在上面死掉的那些记忆,像雨一样,下过倾城一场,太阳晒一晒,全都消失无影。
剩下的,都弥足珍贵。
暑假最后一次去母校打球,凤凰花已然落尽。日光明媚而静穆,如同河流,与这人群。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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