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手札
冯延巳爱写春忧秋愁,我一直在想,他一生清贵,自幼便有才名,词风为一时之盛;青年时位列朝班,被君王引为知己;中年时登台拜相,手握一国之运;老来虽罢相放归,但君王厚爱不减—他的愁与忧,来自何处呢?
桃花缠枝,风吹绿水,春意笼罩了金陵城。冯延巳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抬笔落下一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一句太惊艳,以至于后来的那几句都被夺了颜色,只好默默做配角,尊它为首,随它传遍金陵。
那时在位的南唐中主李璟,也是一位颇有才情的词人,读了此句,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毫不示弱,当即回道:“比不了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君臣相视而笑,他们是才学不相上下的挚友,诗词传递在纸上,如一缕霞光折射到凡尘。
可这一次,李璟并未懂他。微风吹皱春水,而令冯延巳心起微澜的,是南唐的国势。冯延巳出身官宦世家,父亲曾追随先主李昪,历任判官、尚书。冯延巳二十五岁时,便被任命为秘书郎。此后,仕宦长达三十余年,人生起落与南唐兴衰息息相关。
词人自有词人的敏感,那时的南唐还未显出衰势,朝野上下欢饮达旦,歌舞升平,诗词间尽是浓丽奢靡的脂粉气,他的笔下却是“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忽忆当年歌舞伴,晚来双脸啼痕满”。
金陵历来繁华,冯延巳亦是青紫登朝。他写云雨荒凉、江南草长,满纸萧索之言,只因他早已看出,南唐前有北周虎视眈眈,后有闽、吴、楚坐待渔利,看似太平实则危如累卵。
四十四岁时,冯延巳由翰林学士拜相—那些缠绕心头的忧虑,终于可以由自己来清除。此时的冯延巳踌躇满志,惯写情愁的笔也开始写“圣明世,独折一枝丹桂”,写“花满名园酒满觞,且开笑口对秾芳”,一副要建功立业的派头。
拜相的次年,冯延巳便上书主张讨伐闽国,收抚江南—只可惜,南唐军队被重挫于福州,丢盔弃甲、损兵折将;五年后,他又主张转兵湖南,讨伐楚国,甚至写下“长沙砥平,拓土宇数千里”的畅想,随后楚军反击,南唐尽失湖湘地;六年后,北周攻陷淮南,兵锋直指金陵,逼得李璟自请削帝号、称国主,才换来暂时安宁……十二年间,他四次拜相、四次被贬,最终没能赚出半分政绩。
命运如此讽刺,冯延巳一生都想挽南唐大厦于将倾,可他多次用兵失利,急剧消耗了南唐国力,以致兵败北周,蒙羞受辱。
此后,冯延巳从一位词人变成“佞臣”,世人提及他,总冠以“奸佞险诈”四字。谪居家乡的日子里,冯延巳一直不懂,自己饱读诗书,兵法国策了然于胸,为何屡战屡败,以致声名狼藉?
他在书斋中苦思许久,终不能解,直到有个仆人说:“春来花开,大人何不出去走走?”顺着郊外小道远行,他看到绵延草色,看到水生绿意,看到柳绽嫩黄,也看到农人长日苦耕、看到贫妇割树而食,他忽然想到四个字:民生疾苦。
这么多年,他其实并未细究过民生疾苦,空想着要振一国雄风。民生疾苦,他幼年时在史书中读过,为官时在案卷中读过,然而那时的他无法想象黄沙掩白骨的肃杀和农夫犹饿死的悲凉。
他在此时忆起少年时的一句闲聊,忽觉无比荒唐。
那时他还是翰林,曾对同僚说:“先主丧师数千人,就吃不下饭,叹息十天半月,一个地道的田舍翁,怎能成就天下的大事。当今主上,数万军队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样不停地宴乐击鞠,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
治国之事,他并非干才;身为宰相,他又不能体恤民生—此不败,天何为?
他记起少年时饮宴琼林,青年时位列朝班,壮年时用兵湖湘,往事历历在心头,国愁缠缠绕绕,带来午后酒醒的悲凉他记起曾献给李璟的一首词:“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兴之风,在这首词中用得巧妙而精致—君臣相得,国泰民安,王朝万代相传,可最终还是成了空谈。他想到这一刻,其实已经太晚,“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他的愁思与忧虑已很难上达天听。朝堂新贵会写新的传奇,那些国事也与他无关了。
建隆元年,冯延巳病逝,时年五十八岁,谥号“忠肃”;十八年后,后主李煜白衣出降,南唐国破。
他不是祸乱朝纲的佞臣,也不是定国安邦的能臣,只是一个治国才能平庸的文人,竭尽才智试图挽救国势。少年时,谁都有过拯救世界的梦想,渴慕力挽狂澜的功绩;等到岁月磨平锋芒,才看清自己的实力,俯身耕耘现实与未来。冯延巳的前半生太顺遂,他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便以为能左右天下,可最终现实回馈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若只做个清贵文人,该有多好。若还有来生,愿他能远离庙堂,只看这堤上柳、笼庭竹、梧桐雨,看那波上兰舟、水殿灯昏,于月下舟上,写花前病酒—再莫做乱世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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