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渔樵听风
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十年高卧不出门,参透南宗牧牛话。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园庐了婚嫁。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忽然起冠东诸侯,黄旗皂纛从天下。圣朝仄席意未快,尺一东来烦促驾。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旆或少须,先挽银河洗嵩华。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宋·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南宋时期,许是因为家国失守,梅花成为众多文人的知音。这些文人遥望对岸的故国,一望就望了近两百年,他们的心也冷了近两百年。桃花、樱花、杏花、梨花都经不起这般寒冷,只有梅花在整个南宋占尽风情。
陆游,一个自愧不能与梅交友的人,一生都在努力秉承着梅的气节。他曾写下诗句:“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这说的是梅,也是他自己。
陆游二十岁那年就定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二十九岁时,他赴临安应试,名列第一,因居秦桧孙子之前,又因他不忘国耻“喜论恢复”,竟在复试时被除名,从此仕途困顿。可就在这灰蒙蒙的前景里,陆游依然爱梅。
他曾携一壶酒去赏梅,任梅花的香露浸透头上的乌巾,回来的路上,更是迫不及待地在马上做了诗—《看梅归马上戏作》。他曾想月下赏梅,却怕踩乱了月光下的梅影。他说“插瓶直欲连全树”—折梅插瓶不过数枝,陆游却恨不得把全树梅花都插到瓶里。后来,他也因为写梅花,竟被人诬陷为讥讽朝政而遭罢官。
后人看见这桩梅花诗案,疑心这花也是剑,有杀人于无形的剑气。若是剑,可以被人用,也可以被自己用,所以陆游以梅为剑,为志向和爱情披荆斩棘。
陆游爱梅,也将妻爱成了梅。与他恩爱的妻叫唐婉,只因婆媳不和,被迫与他分离。考试被除名后,他抑郁地回到家乡,某次逛绍兴沈园时,竟然遇见再嫁的唐婉正与丈夫同游沈园。当下两人幽幽相望,难掩深情,所以在沈园的墙上留下那首经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秦桧病死后,朝中重新召用陆游,陆游便离开了故乡。第二年春天,唐婉再次来到沈园,瞥见陆游的题词,也和了一首。用情过深,已伤心至无处安身立命,所以,唐婉不久后就去世了。她留下的深情,纠缠了陆游一生。当陆游再回来,当年还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而今,几时秋水美人来呵。所以,陆游接二连三地写《沈园怀旧》,只把此情赋美人。
直到风烛残年,陆游做梦也要到沈园,看他的梅妻,和壁上未散去的墨痕。
这样一个爱梅的诗人,只因胸怀壮志,所以把志士也当作梅友。他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打回北方去,所以把有共同志向的辛弃疾也奉为梅友。当陆游八十多岁时,得知宋宁宗召见辛弃疾,以为是要策划北伐大业,所以欢欣地写诗相送。他和辛弃疾都以为,多年退隐,用笔磨剑,纵是“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也不及投笔从戎的快意。然而,直到死去,他都未能等到胜利的消息,万般无奈的他,留下一封遗书祭奠未酬的壮志,也写下最后一首沈园情诗祭奠自己的梅妻。
不堪幽梦太匆匆的陆游去世后,南宋灭亡,元朝统一了中原,林景熙写诗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游。
一个繁华敛尽的宋就这样消失了,留下的是“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
为后人营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境界的陆游,终究在无路可走时给自己留下一朵朵梅花般的诗。辛弃疾读着陆游那些梅花诗,宛若见到了一个用诗作剑的侠客拔梅而战。如今,他只是归隐在酒家,归隐在诗里,依然磨梅待战江湖……
和陆游一样,辛弃疾是个战士,也是个叹花的诗客。他可以激愤地“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也可以铩羽退隐到“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拔剑成诗,收剑成词,他心里的剑气迎风狂啸,南望却只能如英雄壮志未酬而铿然坠落,坠落在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辛弃疾生于济南府,彼时已是北宋灭亡后的第十三个年头,济南府被金人铁骑蹂躏了十三年。十五岁那年,辛弃疾赴燕京应试,名为应试,实为抵燕山、观形势,希望将来能收复失地。几年后,辛弃疾听闻济南人耿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率众起义,占领了东平府,辛弃疾也倾其家产,组织了一支两千余人的抗金队伍,率众投奔耿京领导的义军。而后,辛弃疾南下,意欲取得南宋朝廷的支持。宋高宗很高兴,当下派人与辛弃疾北上,意欲召归耿京。就在辛弃疾一行返回东平府的路上,噩耗传来—耿京已被叛贼杀害,义军队伍也星散殆尽,东平府沦入金人之手!
英雄还未出手,就被自己人砍去了剑锋。辛弃疾率仅有的五十骑,夜闯拥兵千倍于己的金营,生擒叛将,率众渡江归来。
南归不久,辛弃疾屡屡向朝廷力陈北伐的战略与决心。只是,一腔热血也无法浇醒只把杭州作汴州的皇帝。皇帝给了他一个官职,便不再提光复大业。
四十岁那年,辛弃疾从湖北调到湖南,临行前与老友喝酒饯行,以花说事。他拔剑看花,却只能以笔作剑砍向花间,寻找一条出路。两年后,辛弃疾在江西上饶建带湖新居庄园,高处建舍,低处辟为稻田,新居叫“稼轩”,并以此做别号。从此他的诗里总有稻花香,他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只是种出的花里依然有剑气,这个此刻只能插花走马的志士,将剑埋于花冢,拈花等待抽剑的时刻。
又是七年倏忽而过,辛弃疾在上饶附近的斯思渡建别墅,旁有鹅湖山,山下有鹅湖寺。他与好友陈亮在此纵谈十日,谈过往剑落北方的啸然气概,叹今朝只能拔剑灯前的悲哀。
这般起起伏伏又过了十年,共同拔剑指北的志向让他与朱熹“相交既久、相见亦深”。当朱熹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朝廷下令禁止其朋友、门人去祭拜,但辛弃疾义无反顾,前往哭之。有人说他们结交深厚,其实不然,他只是有拔剑看花的勇气罢了。
六十四岁那年,独携孤剑的辛弃疾在去绍兴的路上,遇见了报国无门的陆游,成了一起挑花看剑的词友。当他再被皇帝召见,陆游作诗相送。他们闻道烽烟起,宝剑在匣中鸣动。然而事与愿违,朝堂诸公都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没有人肯如他们一般,顾念民族的利益,所以他们彻底归隐。
1207年,辛弃疾抱憾去世。
南宋灭了,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诗意的战士,一个拔剑看花的诗人。后来蒋捷望着辛弃疾的项背,有浩然长志却只能慨然长叹,效仿出一首招梅魄之诗—《水龙吟·效稼轩体招落梅之魄》。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飓风将起,天微黄些,野马尘埃”的即将泯灭的南宋,只能以招梅之魂魄来寻找如辛弃疾般的志士。一个朝代最后的希望,只能凄凉地寄托在一朵花上。而后宋亡,蒋捷遁迹不仕。
回望那年元夕,在这个“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的早已不知亡国恨的南宋,我们想要寻找那仗剑行千里的英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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