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这场大雪停了三天,北京西山脚下的黄叶村还在一片白皑皑的簇拥里,呈现出一派宁静安详。曹雪芹在村头送敦敏回城,虽是寒冬腊月,但午时的阳光暖融融的,折射在雪地上,让人有些睁不开眼。曹雪芹把手搭在额头上,直到再也看不见敦敏的身影,才慢慢往回走。
有农夫赶着车从集上置办年货回来,两人错身时热腾腾地打个招呼。曹雪芹笑了笑,已到年底,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庆日子。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推开院门。
妻子柳氏已经挽着袖子开始忙活了。敦敏送了不少东西,说是城里的朋友们凑的,有鸡鸭鱼肉,有面粉香油,还有红纸包着的点心,给孩子的压岁钱也提前备下了。贤惠的妻子忙不迭地拾掇着,原本的愁容总算散开了些。
厨房里的活他帮不上什么,可看着灶间的炊烟散出来,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不管怎样,又一年即将过去,他还是感恩的,至少身边人相守,见证着他的有生之年。
他写了几副对联和福字,一径摆在侧屋的柜上,若有乡邻来寻,便让他们先挑。屋子简陋,柳氏昨天打扫过了,节前也不会再有朋友来。他想了半天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坐在炕上继续写书吧,该写新的章节了。
栊翠庵就像一处幽谷,栖于大观园最冷寂的一角。除了草木荣枯尚可显示四季流转,似乎这里与红尘当真就是断绝的。
前几天一场好雪,妙玉连路都不让人清扫,索性就这样与外界避开,他们过他们的年,她念自己的经。念不下去了,她就披上斗篷去外面收拢梅蕊上的雪,一朵一朵轻轻扫进羊脂白玉碗里,一点儿也不怕麻烦。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修行的方式,若心不静,怎保得花瓣无伤?最后总共收了一小瓮梅蕊寒雪,她封好口,又在梅树下燃尽一年来抄的经卷,才化开了一小块冻土,把鬼脸青的花瓮埋在了梅根旁,顺便取出了一坛旧年藏的雨水,准备除夕煎茶,送送今岁,贺贺新年。说是看破红尘,到底还是身在俗世。
已是腊月三十了,栊翠庵与往常并无不同,照例收到了府里的年赏。妙玉做完早课,往长明灯里添了油,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靠窗的榻上。一旁炉火烧着,她专注地品着绿玉斗里的毛峰,面容沉静无波,好似什么都不能惊扰她。
每至年节,辞旧迎新,一边回首过去,一边畅想未来,寻常人家大都如此,农户也会算算这一年的收成生计,盘点一下得失。而她呢?只能算算来此多久了,算算那一坛坛时光之酿埋了多少岁,其余的,她无处可想,也不能想。
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看到了那一树繁花似锦,即便听惯了木鱼经卷,还是华灿灿的,一个瓣一个瓣地染着老梅枝,让人无法忽视。她叹了口气,出去端详片刻,剪了一枝,又唤来小丫头,嘱咐她把这梅花给林姑娘送去,什么都不用说,给她就好。
此时,黛玉正捧着手炉,站在门房下看丫头们嬉笑着挂灯笼。整个大观园的灯笼足足比平日里多了好几倍,且都是大红色,潇湘馆周围都是竹子,翠绿里探出嫣红,别提多好看了。各门的对联也都换上了,往常总觉得人们说惯的吉祥话太俗,可过年时写在红纸上偏就透出喜气,让人看了高兴。
宝玉这一天是不得闲的,必得跟老祖宗去宗祠祭祖,还得忙各种礼仪。他要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跟一大帮子人拜来拜去,言语行为都不容出错,想来也挺累的。她听宝玉描绘过那些场面,拜祖宗时,各房后人都得到场,能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塞得无一空隙。打眼一看,花团锦簇,处处笙歌,正是难得的大团圆。
这才是天下太平的大家气象吧,黛玉隐隐有些羡慕,有这么大一个家,饶是凤姐理事劳累,心里还是有底气和傲气的。而这些她都没有,所以她也替宝玉高兴。
紫鹃为她梳妆了,一会儿要去赴家宴,然后陪外祖母守岁。新衣服是进了腊月后请裁缝量身定做的,林姑娘身量纤纤,笑言自己穿太红的像蜡烛,年纪又轻压不住,还是偏粉一些好,头上的绢花也是搭配着订制的。
桌上的红包都是紫鹃一手打理的,明早赏给下人。哪种红包给哪些人,越是年节越有规矩,黛玉不管这些,紫鹃却轻车熟路。看着紫鹃里里外外地张罗,黛玉从匣子里找出一枚从江南带来的簪子,为紫鹃插在头上,算是送她的新年礼,谢谢她一年辛劳。紫鹃屈身道了万福,主仆俩都是真性情,大过年的,第一份喜要留在自己房中。
一切收拾妥当,紫鹃搀着黛玉正要出门,一个擎着红梅的小丫头跑了过来,说是妙玉师父让送来的,还说只剪了这一枝,单给林姑娘。紫鹃忍不住笑了起来,黛玉也笑了,她接过红梅,示意紫鹃给这个伶俐的丫头派红包。
这枝梅花很是好看,枝杈傲挺,红梅三三两两,极疏朗的样子。好一枝春色无限,黛玉来不及细赏,小心地把红梅插在白瓷花瓶里,放到书斋的窗台上,正好映着素白的窗纸,如写意花卉一般。紫鹃拍了拍手,姑娘真是巧心思。
正堂里的家宴准备好了,各色摆件都是过年专用的,全是如意喜庆。下人们如走马灯似地穿梭来去,人虽多,但礼数有条不紊。姑娘们一起给长辈行礼,一圈下来得了不少细巧荷包。黛玉有些累,屋里人多,她觉得憋闷。总算开饭了,她简单吃了几口,悄悄溜出去透气,刚拐过曲廊就听见有轻快的脚步声跟过来,她微微一笑,知道定是他。
黛玉唤过紫鹃,找出贾母赏赐的梅花样式的小金锞,让她给妙玉送去。紫鹃应着走了,宝玉却不解地凑上来,无缘无故地怎么想起给妙玉送金锞了?黛玉把红梅的事说了,宝玉更加不解,她对你既然这般看重,又送你如此雅致清供,你却回赠累身俗物,不怕她又讥讽你吗?
黛玉歪过头看着宝玉,认真地说,你不懂,她懂。
爆竹声声,烟花灿烂,大观园里灯火高挑,笑语喧阗,多少人整夜不眠。妙玉换了新的百衲衣,在佛前焚了香,转身把小金锞握在手心,静静地听几缕红尘里的欢笑。
不愧是她认定的知己,黛玉看破了她的心,转而用大俗大雅点化她。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红尘纷纷易惹俗念,她虽性情孤僻,也愿找个空灵之人倾诉,得到会心的回应,这日子才可亲可爱。
交子已过,什么都是新的了。
初五了,地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曹雪芹把书稿整理好,一早就嘱咐柳氏置些酒菜,说敦敏肯定会过来。敦敏走时并没说哪天再来,柳氏却不疑他,只管去准备。巳时刚过,曹雪芹径直去往村头,没过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天边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岁岁更替,还有旧知相陪,又一年开始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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