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莲莲上歌
早晚复相逢
文/怀恣睢
图/南莲莲上歌
阳春三月,西湖水光潋滟。我于观雪亭中小憩片刻,忽见一袭青衫的少年于桃花雪中涉水而来,衣角沾染了清浅的花香。
这人是师父领来的,让我称他师兄。我怒视着那少年,不愿无端从师兄变成小师弟,而他弯着一双眼睛,眸若星子两点,笑嘻嘻地看着我,“小师弟,在下陆洵安。”
我别扭地低着头,可他那清朗的笑明媚如春光,着实让我羡慕。
“听师父说你名唤陈毓璟,师兄便唤你毓璟吧。”那人红口白牙一碰,我便成了他的小师弟。不过半日工夫,我竟颇有认命的意思,殷切地围着他喊师兄,着实没志气。
师父身为铸剑阁三长老之一,看似仙风道骨,但碰上陆洵安却没了办法。甚至有段时间,师父气得要辞去长老之位,全因陆洵安好喝酒,师父珍藏的好酒无一幸存。
一日,师父在湖畔的草庐外沐着暖阳,眯着眼睛,揪着花白胡子教导我,“江湖儿郎当敢作敢为,使那些让人顶罪的小计谋的,都是走卒宵小。”我垂首作顿悟状,忽见陆洵安拨开层层叠叠的荷叶,眯着眼睛对我笑,我使了眼色让他快些离去。
前几日,陆洵安又偷喝了师父珍藏的老花雕,他怕师父怪罪,便哄着我同师父认罪。师父应是看了出来,只小作惩戒,罚我抄书半日,然后站在湖畔思过。
是夜,明月当空,星子寥落,我艰难地站着,腿疼难忍,便扶着柱子轻轻揉腿。身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我抬头,见陆洵安背向月光,唇角仿佛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小师弟,都说了不要偷喝师父的酒,这下知道教训了吧。”
我气恼得很,“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浪荡子!”边说边伸手推了过去,谁知他没有防备,掉入荷塘中。绿叶掩映,我迟迟不见他浮上来,心中骇然,慌乱地要跑过去,但我站得太久腿脚都麻了,乍然一动便失力地跪在地上,磕得眼泪汪汪。
陆洵安猛地从水中钻出来,攀着凉亭的雕花栏杆,半截身子还浸在水中,墨发湿漉漉的,眼睛却亮得好像入水的月光,“小师弟,露似珍珠月似弓,师兄今日送你珍珠满怀啊。”他猛地将水洒向我,我避之不及反被他拦腰扯进水中。
我气恼他故意让我担心,转身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喊:“毓璟,来日师兄定赠你珍珠万斛,让你成为江湖上最有钱的侠客。”
我转头笑骂道:“我身为铸剑阁弟子,他日定要成为仗义疏财的侠客,谁稀罕你的荣华富贵!”他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神色黯然地跟在我身后。彼时两人衣衫皆湿,又不敢让师父知道,便在湖边生火将衣服烘干。
陆洵安的琴弹得极好,修长的手指轻挑复抹,潺潺乐声随月华流泻,绵长的余韵漫过素净年华。
“小师弟,你还真是傻……”我睡意蒙眬时听见陆洵安轻声说着,清风徐来,那声叹息也随风送过十里长亭。我只记得那夜明月当空,露珠打湿少年的青衫,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侠客,而他熠熠生辉的眸中倒映出我稚嫩的脸,仿佛承载着漫天星河。
叶影斑驳,月碎廊桥,时光如过隙白驹,留也留不住。昔年爱玩闹的少年陆洵安已是誉满天下的智囊,在诸侯逐鹿的战争中执棋博弈。
那日,他踏着月光铺就的道路,朝观雪亭慢慢走来,紫蟒服在风中猎猎作响。我着一袭青衫,执剑而立,仍是年少模样。待走近了,我才发觉陆洵安脚步踉跄、面色苍白,我于心不忍,却仍用剑指着他。他现在是燕王麾下第一军师,而我作为铸剑阁弟子,也作为江湖第一侠客,受命刺杀燕王。
前几日,陆洵安对我下了战书,约在观雪亭比武。若他赢了,我便不再插手燕赵之事;若我赢了,他任由我处置。
“你……”
“小师弟,我受了重伤,这场比武……我认输。”不待我说完,陆洵安便眯着桃花眼,说了这样一番话。他素以奸诈闻名,我不知他经历红尘后是否还是那个爱捉弄我又护着我的师兄。
“我的剑不容你认输!”说着,我手腕一转,绾了个剑花向他刺去。我步步杀招,冷冷地看着他步步后退,手中的轻雪剑杀气纵横,将他的衣衫尽数划破。他赤手空拳挡剑,脸色愈发苍白。但他眯眼轻笑的模样在我看来尽是嘲讽,我不再心软,佯装攻他腰际,轻雪剑却顺势而提,一声剑鸣划破寂静。
“好得很,我陆洵安真是有个好师弟,我认输,但你得听我的—退隐江湖。”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清冽的月光,他胸前喷涌的鲜血晕染在紫蟒服上。他明明能躲开,可那一剑直冲他心口而去时,他僵立在那里,任剑刺破血肉。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愧疚,让我什么都听他的,可他又用诚恳的眼神望着我,仿佛年少时哄我为他顶罪。
在我手足无措时,陆洵安忽而小声说了一句:“退隐吧,傻师弟。”
明明是我赢了,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但陆洵安的鲜血染红了我的手,仿佛有千斤重,使我再也不敢拿起剑来。这一刻无论是阴谋阳谋,我在他面前仍是那个不甚聪慧的小师弟,输得体无完肤。明月千里,清风怡然,而我泣不成声。
又是一年夏,我泛舟在西子湖,荷叶连天,碧波万顷。我忽而想起与陆洵安每逢犯了大过就跃入这荷塘中,气急败坏的师父会罚我们抄半日《内经》。
那次闹剧般的比武至今已有七年,我再未见过他,倒常听闻他的轶事。听说他助燕王统一了二十四州,几年后又听说燕王统一了北方,他已成为百姓口中爱民如子的左丞相。而我弃了第一侠客的称号,隐遁在铸剑阁,终日酿酒为乐。
江湖日月隔着经年旧事,早已模糊了他的容颜,我却仍觉得他的诺言历历在目,他曾说要赠我珍珠十斛。我嗔笑一声,人还未老便开始怀旧了。忽听小弟子急匆匆地在湖边喊道:“师叔,有客来访。”
我恍然回眸,只见陆洵安足尖轻点水面,踏着落花流水翩然而至,轻弹我的额头道:“小师弟,师兄忽然觉得紫蟒服不如青衫好看,不如退隐陪你酿酒。”我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喃喃道:“在弟子面前好歹给我点面子啊……”他却邪魅一笑,猛地把我推进万顷碧波里……
陆洵安当时为何逼我退出江湖?如今他身负盛名,又为何在此时隐退?这些疑问一直盘绕在我心头,偏偏我问起时他都转移话题。终有一日我忍不住拔剑威胁他,若他不以实情相告,我便自戕于他面前。这也是无奈之举,谁叫我武功没他高。
谁料他抿唇轻笑,叹了一句“傻师弟”后道:“昔日你正是年少轻狂,天下局势扑朔迷离,你执意去蹚那潭浑水,师兄变着法子护你,你却又刺杀燕王。你我若倾尽全力比武,必会两败俱伤,只能是渔翁得利。”
我低头瞧着那隐隐青山,一句话搁在心中数年,“那师兄为何逼我退隐?我曾立志做侠客,那时的燕赵之争,我不参与便是,本不需退出江湖。”
陆洵安浅浅一笑,讲起那些陈年旧事来,目光清澈,仿佛时光刹那停驻,“那时天下大乱,是非善恶早已没了边界。而你的世界过于澄明,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不然你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就去刺杀燕王。燕王为了自保,早已在观雪亭布下伏兵,我若不当着他们的面逼你退隐,你就会死于乱箭之下。”
适时春色挑抹青山绿水,满山花将绽,笼在烟雨朦胧中,陆洵安忽而低眸,“至于为何退隐……师弟不晓得兔死狗烹的道理吗?”
陆洵安同我讲过这些后,便兀自去挖他昔年埋下的花雕酒。时至正午,我备好炊饭,却不见师兄。恐他又悄然离去,寻了半晌,见师兄在西湖畔煮酒操琴。他看我纵马渐近,忽然收了美酒,挑眉一笑道:“小师弟,且同归去啊……”
我眯着眼睛,知道他担心我将美酒抢了去,正想戏谑他一番,却见他展眉轻笑,恍如一树桃花纷纷盛开,我遂答道:“师兄,给师弟留些美酒,自然同归去。”
马蹄过处,春风十里,荞麦青青。江湖儿郎少年游,这一程应是良辰美景不负。世间所有离分终会殊途同归,早晚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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