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墨珏公馆
橘生淮北
文/琅琊红袖
图/墨珏公馆
苗北那样恶劣的气候,原是养不得橘树、桂花这样娇贵的乔木,可她偏偏将它们养得极好。深绿的叶子光滑油亮,嵌在其中的月白小花推搡着拥成一团,眨着星星般的眼,吐着细嫩新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用十分力气去嗅是闻不到香味的,须得放稳呼吸,微微闭眼,安静地捕捉空气里细若游丝的清甜,就像捕捉她惊鸿掠影的美。
竞日孤鸣是个温柔的人,或许正是他这样的性情,才能在凛冽的苗北寒天里,将江南女子姚金池养得如出水芙蓉般温婉可人。
马车穿过半疆风雪,她着一袭鹅黄翠色衣衫,从车帷里探出身子时,竞日孤鸣真怕这寒风冰雪不留情,吹坏了她。
“竞王爷……”她下了马车,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微微屈身向他行礼,全然不似凄凉落魄的亡国公主,眸中秋水流露着骨子里的高贵。
“小金池不必多礼。”竞日孤鸣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反过手来搀住了自己。因为来之前,姚金池就听说当今苗王的这位王叔虽年轻却孱弱多病。
竞日孤鸣与姚金池的想象八九不离十,而姚金池却与竞日孤鸣的想象大相径庭。他以为她是个哭哭啼啼的半大孩子,北竞王府这样死寂的府邸怕是养不活她和她带来的花草树木。
可他错了。他不仅将她养活了,而且养得很好。而她也将北竞王府养出了一股灵气,有江南的脉脉柔情、绵绵意蕴。大概同为王室子孙,她对竞日孤鸣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将他照顾得很周到。
她会做稀罕的点心,酿酸酸甜甜的果酒,也时常在后花园打理她带过来的草木。她穿梭在红叶绿丛间,边浇水边哼小曲儿,“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
竞日孤鸣悄悄地站在园外,低语喃喃,好个不知愁的年纪啊。“咳咳……”他大概真是受了风寒,一副病弱模样。
“竞王爷。”她放下手头活计,也停了歌唱。“王爷怎么不在房内好生休息?”她略微蹙了眉头,握上他冰凉的手。这么久也未见他的身体好转,她觉得自己照顾得还不够好。暗自叹息一声,她替他拢了拢肩上的狐裘,眉蹙得更紧了些,眼睛里染了化不开的浓愁。竞日孤鸣不忍看她这样的美,带着些凄凉意味。他不像他的王侄千雪孤鸣那样,笨手笨脚的都能将她逗笑。
他想时常见到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所以也乐见千雪孤鸣来王府小住,一来二去,姚金池做得一手好菜、酿得一手好酒的名声便不胫而走。
后来,苗疆人人都知北竞王府有位聪慧温婉的金池姑娘深得竞王爷宠爱,与当朝女将姚明月是亲姐妹。而她与其姐的残暴之名形成鲜明对比,一刚一柔,一动一静。
北竞王向来低调,虽有镇守苗北之名却无实权。他鲜少参与朝事,一心一意地窝在王府调养身体,三十年来极少出现在人前。但他是个聪明人,有“苗疆第一智者”的美誉。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病弱的富贵闲人,连姚金池也这样认为。但总有一天,北龙号苍穹,驰骋竞日山河。
看似温柔的他却比谁都无情,而姚金池成了他追逐王权途中的第一个意外。纵然知道她是苗王送来监视他的,他也愿意养着她,并且慢慢让北竞王府成为禁锢她的牢狱,逃不开、离不得。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她不知,每次去美人阁,姐姐为何总问竞日孤鸣的状况;她也不知,每次出门去见姐姐时,竞日孤鸣为何总比往日更虚弱;她更不知,这两个人将她骗得彻底,连同整个孤鸣王室。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晓得照顾竞日孤鸣,打理好府里的草木。她想着过些时日可以采桂花酿蜜,还将一棵橘树苗从花盆里移栽到松软的土地。隔得太远,竞日孤鸣只看到她着一袭鹅黄翠色的衣衫隐现在丛中,身上碧绿环佩丁零作响,口中呢喃也听不真切。她必是期盼那橘树快些长大,然后结出黄澄澄的果实。
没错,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南橘北枳是自然法则,任她如何灵巧聪慧也改变不了既定事实。竞日孤鸣这次没有假装咳嗽惊动她,而是默默走开,心底隐隐为她伤悲。
三十年的韬光养晦,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时刻。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掀起了撼动苗疆根基的战乱。原来,他不是体弱多病的闲散王爷,而是心机深沉的智者;他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精修武学的高手。他布了三十年的棋局终于还是落子了,她也是一枚棋子,被丢得毫不惋惜。
最后,他搬入王宫,徒留一座萧索的北竞王府。她来到后花园,草木都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她移栽下的那株橘树也被拦腰折断,戚戚地躺在地上,叶间似有一点黄绿在唤她,她俯身轻轻拨开叶子,摘下那颗还不成熟的果实握在手心。
“这花园还能恢复吗?”他轻声问。他相信她那双巧手能将它们照顾得很好,而她好似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王总是不能如千雪那般让你开心。”他叹,“恨我吗?”
“是,我恨你,你夺走了两个我最爱的人!”
“一个自当是千雪,那另一个……”
“就是王爷你啊!”她无声落泪,攥紧了手里那颗酸涩的枳。
他惊诧。其实也早该想到,这来自江南的女子,温婉里蕴藏着超乎寻常的力量,韧如蒲苇,坚如磐石。
他终究负了她的一往情深。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就在得到一切之后,就在失去她之后。
如果放弃现在的一切,还能不能换她一杯清甜的桂花蜜?能不能有她相伴左右、添香斟酒?他伸出手去,能不能换她一个回眸?
裹紧了狐裘,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苗疆的天气如此寒冷,那种彻骨的凛冽让他感到无力。他不敢看她,径自融进夜幕深处。
余生,他甘心做个采参客。小院儿里的桂花开了,摘下一篮后方才记起,他不知道桂花蜜的制法,而旁边的橘树大片大片的绿叶中已冒了花苞。他不甚在意,总觉得不会结果。
他打算去淮南看看。一走就是几个月,再回来时小院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黄澄澄的橘挂满枝头,空气里是清甜的桂花香,推门而出的是一身鹅黄翠色衣衫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照料事物的本领是一等一的,不论是人还是树。她的眼角眉梢堆了温暖的笑意,站在那里,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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