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不近木兰舟
文/六州笑 图/聚乙烯
红线喜欢弹阮。四弦一拨,咿咿呀呀,唱个春去秋来花月浓,歌遍夏蝉冬雪无烦忧。她有何烦忧呢?她做着潞州节度使薛嵩的青衣侍婢,主人深明大义,纵是大唐战火烧红了半边天,安史之乱狼烟过后,终究归于一统,何况节度使大人向来治下严明。
薛嵩知晓她通经史,让她掌管笺表,号曰“内记室”。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乱世中觅得栖身之所,沦落红尘却能享清雅之福,薛嵩于她的恩德,她没齿难忘。
红线有小心思、小秘密,她掖在心里,藏进圆月照西窗的梦里。月华照凉席上霜,梧桐影一叶一叶漏进窗格,她便抱着阮,并不拨弦,松松绾发,穿紫色绣雯的短袍,擦拭小巧的龙文短匕,擦好放一边,信手写着太乙神名,添一笔,笑一刹。前世执着她不念,今世恩情却需还,她有飞檐走壁的绝世功夫,却偏不告诉别人。她呀,要等待最好的时机才出手,如好钢用于利刃,这亦是她拥有异能的骄傲。
军中大宴,她抱着阮安静地侍奉在一旁,歌声唱起,阮弦拨起便没有烦恼和忧愁。
可薛嵩常常忧愁。愁云缩长眉,思虑拧眉心,怎么揉也揉不散。他是潞州节度使,在釜阳设镇坚守,控制太行山以东。朝廷令薛嵩之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之子,薛嵩之子娶滑州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互为姻娅。然而,政治联姻并不能解决利益冲突。田承嗣夏日患热毒风时说:“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他重金招募军中勇士三千,号称“外宅男”,又选三百人夜镇州宅,只待吉日,大军直下潞州。
红线蹑足行走在黑夜里,衣角裙摆当风,她看薛嵩负手立于庭下,一袭长袍染尽月色,平添落寞,更显斯人憔悴。
月华染,霜华寒,忽有一声娇俏探问,拨响了四弦的阮。
薛嵩意外回头,望见红线亭亭立在身后,“主人这一月来不遑寝食,是在考虑邻境的问题?”薛嵩大约有些意外,却还是浅浅答:“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知道,该是报恩的时候了。她毛遂自荐:“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她眼神晶亮,好似盛满了璀璨的星斗,薛嵩不由自主同她细说了前因后果,红线开怀道:“易尔。不足劳主忧!”
半髻珠翠轻摇,快活而灵动,像她明媚的笑。一声容易,一声不足劳主烦忧,是她报恩的浓烈豪情。她展现自己异于常人的本领,笑答现在去魏郡窥探,一更出发,三更便可回来报告。身边的侍女竟有独步天下的功夫,薛嵩悔于没及早发现,差点错失明珠,又感喟上天厚待于他,危困之时雪中送炭。他惊喜非常,却还是有意揶揄,背过双袖道:“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笑若春风:“我还从未有失手的时候!”
她梳乌蛮髻,攒金凤钗,三千乌发用绸带绾了,足蹑青丝软履,倏忽掠过高空,连飞鸟也未惊醒。紫绣短袍前佩上锋利的龙文匕首,额上用朱砂涂抹太乙神名,倏忽人影如烟散。薛嵩在堂前静酌淡酒,想起红线初入府时还那么小,手纹隐起如红线,大家都笑称她红线,转眼这么多年,她已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他又想起红线走之前的交代,先嘱咐人准备驿马与递交田承嗣的寒暄书。举杯再举杯,脑中滑过红线自信的笑容,他担忧,念起她两腮轻染胭脂的模样,朱唇开阖说再容易不过,可谁不知这是生死冒险?闭门独坐,烛影婆娑,他酌了数杯清酒,未有一杯胜过她的清冽醇真,教人挂怀。
夜色渐渐淡了,三两颗星子寥落地挂在天穹,军中响起黎明的号角,一声声呜咽撩拨人心。柔软的草叶坠落露水,他惊异试问,竟是她含笑的回答。回首望向堂下,她紫色衣襟沾过些许露水,髻上凤钗稳当,长发一丝不乱,笑容沉着,如她带回来的好消息:“不敢辱命!”
她轻易出入万军之中,未伤一人,取来田承嗣床头的金盒,呈给薛嵩。
薛嵩打开金盒,只见其中写着田承嗣的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名贵的香料和美丽的珍珠散乱覆盖其中。薛嵩迅速派遣使者去见田承嗣:“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却封纳。”田承嗣大惊,知晓薛嵩有高人,取自己的性命只怕易如探囊取物,于是派人带三万匹丝绸、二百匹名马献给薛嵩,愿居下首,永不敢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干戈化玉帛。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红线请辞,薛嵩再三挽留,她的态度却很坚定:幸承恩于公家,身着罗绮,品尝甘鲜,感谢主人宠待,于是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这便是她的侠义风骨。她若再留下,只恐打破各势力平衡的局面,造成其他干戈。薛嵩只好夜宴中堂,饯别时涕泪沾湿了衣襟。冷朝阳作《采菱》词,歌女们吟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歌声袅袅,红线再拜且泣。她想起夜漏三更,往返七百里经五六城,不辞辛劳;她想起出魏郡西门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注,晨飚动野,斜月在林,出入万军后近乎涅槃的喜悦;她想起在薛府的笙歌,四弦拨动的阮,低低吟唱的歌喉,还有主人的恩宠……大恩既报,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红线借醉离席,《采菱》的歌声还未消散,宾客恍然未觉,她的身形却在暗夜里如雾乘风,此后天高地迥,她自有该去的远方。
很多年了,人们再未遇见过红线。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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