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宫阁
从前慢
文/风飞扬
图/南宫阁
暮春天气里,他在鸟鸣声中睁开眼睛,大梦初醒,有一瞬的不分明,似还没回过神来,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任由花枝在窗上摇摆,不安分地透进来,洒了一身丽影。
春色就是撩人,天净风轻,叫人根本躺不住。本就是踏青时节,哪个不作寻花游。
被惊动的是北宋词人张先,字子野,湖州乌程人,也就是今天的浙江吴兴。带着家乡山水的翠微红软,他天赋英才,意气潇洒,少年时便打马绕京都,对春城繁华从不陌生。他广交诗词墨客,甚得前辈赞许,而后又顺利地考取进士,踏上仕途。
子野词风婉转,诗笔老妙,他与晏同叔年岁相当,与柳三变齐名。他写人事,不只停留在表面,绘花团锦簇或者扫叶秋风,必得探出个情怀来,偏又不刻意点明,就在欲隐欲现中染尽风情。
江南的意韵,必是透过他的骨,开成了一世桃花醉。他的一生被春天过多偏爱。春天如节奏明快的小令,可浓妆,可艳抹,可远远怀想,也可抬脚便踏入其中。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子野上了马,不急不缓,直奔城外玉仙观。
恼人的柳絮总是缠上来,挥不去又避不开,走得越快,它便越癫狂,索性就任它随着吧。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也是朦胧得只剩一袭淡影,隐不去又看不清。只觉得有个影子落在梦里,他进不去,梦中人出不来。惆怅许久,索性不去管它。春深衣轻薄,微风吹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让人思绪舒展,心情畅快,远处笑声鬓影才是真实的存在。
再往前走就是玉仙观,上巳节刚过,又逢庙会,连神仙也赶来凑春天的热闹。善男信女把一叠愿望燃作青烟,那么多两情依依的故事与佛门净地相隔不远,有人在这里绾同心结,有人在这里撞见了良缘。
据说子野年轻时曾和一个美貌的女尼互生爱慕,他还写了《一丛花令》以抒怀。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叶申芗说,张子野风流潇洒,尤擅歌词,灯筵舞席赠妓之作绝多。但凡心里有情的女子,在他诗里必可寻见自己的影子。
子野所填《行香子》一词广受赞誉,词里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所以他被人称为“张三中”。但他自己更得意的还是“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
他来玉仙观本就是一人约春风,时辰、路线都不在规划中,如此便更闲适,走到哪里都是景,不知道会被什么绊住脚步。不期许,便是存了满满的期许,心里最大可能地腾出空来,再细微的情感也能发觉,多盛大的相逢也能盛下。心里许下的日子,就是良辰吉日。
迎面走来,马车碾过尘香,子野的马低沉地鸣了一声,桃红的车帘掀起,露出俏媚的美人面,子野忘了让路,一时横在中央。
身旁的书童望见子野的神态,心下明白,上前通报了子野的名号,探问佳人芳名。原来她就是歌姬谢媚卿,早闻子野先生才名。
子野心惊,他早知道她的艳名,也曾想探访,却始终未能成行,没料到宿命安排了这样的邂逅。走过无数次的城南道,都不像此番有意有情。他抬起头,谢媚卿也正看着他。她秀丽娇袅,不施粉黛的花容月貌胜过多少妆红。他们相视轻笑,算是打过招呼,就这么朗清相对,不染风月。
他们都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爱慕之情,前世今生在目光交汇处流转。片刻后,谢媚卿放下了帘子。
她的马车从他身边一寸寸走过,依稀有桃花粉香沁人心脾,子野调转马头,在后面缓缓随行,她一定能听到身边的马蹄声。一朵落花打中子野,他知道,这个春天过完了。
后来子野沉浸在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他把这温柔化在笔墨里,写成了一阕《谢池春慢》: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这阕《谢池春慢》的词牌,是子野首创,不同于惯用的《谢池春》,而是多添了一个“慢”字,多少情感就这么丝丝渗入了眉间心头,在那短暂的静谧相随里,飞渡几许春光。他们的情感刚至饱满便戛然而止,凝脂在琵琶里,手指一抹,就是长长短短的相思。也许该庆幸,不盛放便不会凋零,不会纠缠,更不会辜负。
在子野眼里,媚卿与旁人不同,他从不刻意掩盖自己的风流,唯有谢媚卿在他的记忆里独自清凉,落成《绿宿新话》下的引语:“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
子野词中的三影为他赢来古今盛名,但他心里最珍重的影子,就是惊鸿一瞥的谢媚卿。一生不羁的子野,在那日归来后,续上了昨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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