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江南青梅味
文/宛 陵 图/小菱歌
又是一年梅熟日,闲话江南梦几时。江南之美,美在细腻温婉。听雨楼便坐落在这如画烟雨中,方圆几里,无人不知。听雨楼每天都会有人说书,而每逢月末,楼主便会亲自述说怪谈传奇。
从不露面的楼主也是大家臆测的对象之一,因为楼主讲述的那些故事,实在太过真实。听雨楼就像百鬼夜行时提的那盏灯,凭着一点微弱的光明,就能带人窥探鬼魅横行的世界。
那日,文渊坐在阁楼临窗的地方。他一身普通装束,脖颈处露出了一点翠色,隐约能看见刻了“图”字的龙纹壁。
随着三声钟鸣,阁楼所有窗户都被关上,静谧得只剩下人的心跳声。
为故事开场的,是中央那一缕小小的烛光,温暖又微弱地照亮了说书人的帘幕。隐藏在重重纱帘后的楼主似是轻轻笑了,声音婉转动人—“古语有云:山出枭阳,水生罔象,而木生毕方。绝云霄,负苍茫的毕方一族是天空的宠儿。但是,我今天要说的,是关于毕方弃子的故事。”
虽然没有凤凰、金乌那么高贵的血脉,但毕方也是有翼族中能够翱翔于天际的佼佼者。他们在成年那天会展开羽翼,到达比日月风云还要高的地方。
身为毕方族长之女的叶翎,就是被这样教导长大的。叶翎有一个长她十岁的哥哥,然而这个天之骄子却在一次意外中死去了。作为独女,她承载了父母的全部希望。
叶翎从小就异常坚强。她知道,她每走一步,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庆幸的是,她天资卓越。无论是女孩子的织羽、呐歌,还是男孩子的射箭、凌空,她都是族中最出色的。族人都说这个孩子是上苍给族长的宠儿,注定要飞到最高的地方。
可是,上苍很快就厌倦了。叶翎永远忘不了成年展翅礼上,她曾飞得那么高,仿佛只要伸手,就算是星辰都可以摘下来。但不知是谁躲在暗处,将一支箭射入她的羽翅,吃痛的她从万丈高的顶点坠入深渊。
人也好,妖也好,从来都是心机叵测。当她醒来,看见父母眼中自己的倒影,芳华依旧,唯独没有了飞翔的翅膀。原来那支箭涂有剧毒,为了挽救她的生命,父亲只好割掉她的翅膀。没有翅膀的毕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天空的怀抱,只能在肮脏的土壤里死去。毕方一族的生命那样长,可是对于叶翎而言,已经结束了。
几年后,再不能容于毕方一族的叶翎,开始在人间飘荡。她花了三十年时间游遍大江南北,最终选择停留在江南水乡,经营一家客栈。
日渐相熟后,也会有乡里邻居闲聊问好,也有热心大婶怜惜她孤苦无依,想给她说一门亲事,不过都被她回绝了。人们不会想到,这个看似不到十八岁的小姑娘,模样周正的皮囊下,是一颗漂泊了一百五十年的心。
她在客栈里看惯了人来人往,相聚离别。偶尔和客人闲聊各自际遇时,才恍惚意识到自己也曾有翱翔于九州的翅膀。最后不过付之一笑,只能说,过去的真的过去了,不值一提。她这样安慰自己,仿佛在江南梅熟时,无尽的烟雨里,真的可以缘断情灭,前尘俱忘。直到她遇上那个人。
第一次见到那人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她像往常那样给客人添置茶水,偶尔聊些闲话。叶翎说自己喜欢故事,听着别人的故事,自己也觉得温暖。然而此时,那人突然抬头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时,叶翎的心好像被拨动的琴弦,好久静不下来。
“不会有温暖的。”那人漠然的言语,像是无情的宣判,“别人的际遇终究是别人的事。身为看客的你,既不能参与也无资格评论。路人的情愫,从来都是多余的。”
那时叶翎年轻气盛,容不得自己为数不多的喜好被人诋毁,不由上前和他理论。那人极少说话,十问一答,或者装聋作哑不说话。漫长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傍晚,大概那人被她叨扰得受不了,开口问的第一句就叫她惊得摔了茶碗。
他问:“若我问你毕方一族之事,你可愿回答?”
故事说到这里时,窗外正下着雨。“沙沙”的雨声和屋内人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幅鬼魅之夜的画卷。楼主有意吊人胃口,顿了一顿,透过重重面纱看向了文渊所在的方向。文渊伸手摸向脖子上那颗冰冷的玉石,轻柔的动作里透露着敬畏。
看来我来对了啊。文渊心想。他习惯性地向身侧看去,看到的确是张陌生的脸,才想起师父并不在身边。文渊抬头对上了听雨楼主的眼睛,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再度咬合旋转。不过还是有那么一霎,他想,要是也能让师父看见就好了。
那天过后,叶翎和那人就陷入了僵持。像对着破不开的棋局,明知旗鼓相当,却没人肯投子认输。彼此都是来历不明的存在,谁也不敢轻易踏出第一步。
最初都是旁敲侧击的试探。叶翎自认没有设局的天赋,便干脆把那人当成空气。心情不好就安静喝茶,心情好时就和那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那人也奇怪,日日都上门喝茶,既不逼问,亦不退却。仿佛来叶翎这里喝茶,不过是像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情。
两人各自背负着不能与人说的秘密,探究身世时都只能得到对方意味深长的笑容。相处久了自然也明白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反而难得的投缘。
时间久了,叶翎就天天提前温水倒茶,专门留个座位等他来,初时的嫌隙反而忘得一干二净。
图3无挡板结构,中心区域因气流进入时无阻挡,而以较大流速直接冲入腔室,从而产生流场扰动,且中心区域孔密度较高,边缘孔密度小,边缘流线较稀疏;
倏忽过去许多年,叶翎才惊觉陪伴自己最久的人居然是他。他的眼睛像是上好的原石,通彻而空洞,带着看透一切的沧桑和疏离。那人似乎也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相遇别离。给叶翎讲述时,就像说着和自己无关的故事,看客的身份太过清晰。
叶翎最初不喜欢他这样清冷,习惯之后反而觉出这清冷之外的深情—不过是不愿沉溺在伤感的故事里伤人伤己,所以故意装得无情。
一天,家族中有人偶然来到云来客栈,一眼便认出了她。
当日她断翅堕天是众人亲眼所见,此后,那些没有被上苍眷恋过的孩子,都以践踏叶翎为乐。多可笑,以自由翱翔著称的毕方一族,竟残忍地剥夺别人的自由。
被同族一脚踩在地上时,叶翎觉得又回到了成年展翅礼那天。她只是想飞到更高的地方,却偏偏有那么多双手要把她拉到地狱尽头。只是这一次,她连号啕大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她闭上眼用断箭抵住自己的脖子,至少自己还有选择死亡的自由。利刃切入肉里,却没有疼痛。再睁开眼时,那人手中的弓弩已经贯穿了族人的喉咙,只留下沉默的尸体。那人想要抚摸她脸庞的手,在看到她满眼惊恐时停滞在半空中。
良久后,那人自嘲般地笑了,笑容里是难得显露的温柔,“不会再有人知道你在这里了,放心。”
这个故事最后的画面是,跪坐在地上的无助少女望着那人慢慢隐入阴影。叶翎无数次想,如果那时她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退缩,这个故事会不会是不同的结局?
后来她关了客栈,开了一家说书的茶楼。她要求客人为她讲一个故事,偶尔自己也会讲故事。
她想,世间有无数相遇的故事,或许能与那人相逢于别人口中。可是她听过那么多故事,那人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字里行间。
“这就是我开听雨楼的原因。”重重帘幕后的楼主笑着说。满堂看客却把这当作诙谐的话一笑而过。
窗户打开,茶馆再次回到人间,那一点烛火营造的阴森蛰伏回黑暗中。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只剩下文渊和楼主隔着帘幕遥遥相对。
“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吗?”听雨楼主笑着发问。
“真是个好故事啊。”文渊再次抚上脖子上的龙纹璧,避重就轻地带了过去,“但故事就是故事。或许冥冥之中另有深缘,但我可不是你故事里的那个人。”
“我知道。”楼主眯了眯眼睛,却藏不住浓厚的雾气,“妖活千年,人不过百载。就算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人也早不在这世上了。”
“那你还……”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我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女孩,或许我不过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无论如何,我愿意为这个故事停留,这就足够了。”她说得洒脱释然,文渊反而不好再劝说什么。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她和师父那么像。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的故事,可不知何时早就在故事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告别时,楼主对他笑了笑,就像是无数次目送亲人离开那样,期待再见的笑容。她说:“谢谢你曾来过我的故事。山河浩渺,相逢有时。”
文渊其实不是很喜欢梅熟时的江南。绵绵不断的雨下得太久,人的骨头里都生出了倦怠,连挥手诀别的气力都没有,再好的故事都酝酿出了隔年的愁。然而,这一次,他却难得地释然了。
“师父。”文渊在心中默念道,“我替你见过叶翎了,她活得很好。”
离合悲欢,命途百转。世间历史都由“龙图阁”中人记载,一如“文渊”这个词代代相传,是职责也是姓名。继承了这个名字的龙图阁使者,都在脖子上佩戴着刻了“图”字的龙纹璧作为象征。
他们从接受这个名字开始,就不再作为个人而存在,只是为了记录重大世事而奔波。不干涉事件应有的发展规律,这是龙图阁使者最重要的信条。
文渊还记得到龙图阁的第一天,师父给自己讲述龙图阁的规则。那时师父的眼神疏离冰冷,带着看透一切的厌倦。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师父会因为违背这些规则而死。
叶翎口中那人,也就是文渊的师父,最初只是为了记录毕方一族的事迹才来到叶翎身边的。对于龙图阁而言,叶翎不重要,毕方不重要,他们的死活都只是历史的一部分。龙图阁只做见证,无须参与。然而多年孑然一身的旅人,在这个少女面前终究没做到冷眼旁观。
真愚蠢啊。为了一个被毕方一族所弃的无翼少女,不仅出手杀了毕方族人,还修改了龙图阁的记录,消去了叶翎所有的行踪……龙图阁从来不容这种僭越,被剥夺了“文渊”之名,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可是,那又如何?文渊站在雨后的天空下仰望东方,嘴角挂着笑意。想着师父和叶翎的际遇,也想着一面奉命追查叶翎,一面只想帮助师父保住故人的自己。
旅人也好,看客也罢,能够相遇相识相知相守,真的太好了。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就像叶翎所说,山河浩渺,相逢有时。
叶翎说,谢谢你曾来过我的故事。山河浩渺,相逢有时。是啊,自从去年六月离开后,我终于又回到恋恋编辑部,编辑最爱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留下我的痕迹。愿你在读这篇文章时,看到九九久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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