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在天涯背后,我还在徽州
文/沧海玥明 图/梦灵雪翼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彭玉麟青衫落拓,临窗作画,顷刻间一幅墨梅已然成形。兀的,蘸了清墨的笔尖在空中一滞,澄白的宣纸上多了一点墨迹,如无声洇开的泪滴。
彭玉麟轻叹出声,就此罢笔,踱到窗边负手而立。今日是她的生辰,自分别后,每年今日他都会为她作一幅墨梅。彭玉麟扶额轻叹,今年是他与她相识的第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人生如参商,何处话离殇?
第一次见她,亦是隆冬。彭玉麟到安徽外祖家守岁,推开老院的朱门,灰瓦白墙间红梅映雪,一树娉婷,树下的女子乌发半绾,着月白小袄,苍白的小脸上一双凤眼灿若点漆,见彭玉麟推门进来,似有惊恐,纤细的身影往梅树后一躲。若不是外祖母迎出来,彭玉麟当真以为自己看到了梅精。
众人进屋坐下,彭玉麟从外祖母口中得知,时年安徽大灾,饿殍遍野,外祖母前几日在门前施粥,遇见了孤苦伶仃的竹宾。长长的领粥队伍里,一身缟素的竹宾格外显眼,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形容瘦弱,衬着头上白色簪花更见清秀。
竹宾出身书香门第,奈何灾害连连,家人相继离世,独剩她一人靠乞讨为生。外祖母心慈,便将她认作养女。“麟儿,竹宾虚长你三岁,论辈分,你应当叫声竹宾姨。”饭桌上外祖母说道。
望着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竹宾姨”三字横在喉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竹宾,梅主也,我称你‘梅姑’罢。”闻言,竹宾低头默许,白玉般的耳廓悄无声息地染了粉红。
时日渐久,两人逐渐相熟。“梅姑”二字本是彭玉麟一时杜撰出来的,竹宾却甚是喜欢。她出生那年腊梅开得格外好,每年腊月母亲都会折几枝新梅,插到青花瓷瓶中,到她生辰,红梅初绽,合家团聚,其乐融融。
而今再看红梅,她不禁沉吟:“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女子略带哽咽的声音让彭玉麟心头一紧,他从未这般心疼过一个人。自此每到岁末,彭玉麟便多到外祖母家走动,嘴上说想念外祖母秘制的徽墨糕,心底牵挂的却是老院梅树下的一抹月白。
年华逝去,彭玉麟与竹宾相伴长大,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他从未当她是小姨,她也自始至终未当他是个小辈。多年后,彭玉麟多次梦到彼年光景。徽州老宅的梅树下,他与她并肩坐在石凳上各执一册书,他读的是《六韬》,她看的是《饮水词》,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那日,踩着一地落红,他告诉她父亲病重,急召他回去。清风一阵,梅雨飘落,望着他肩头的那抹嫣红,竹宾生了忧色,望向彭玉麟的眼波似有湿意:“这一生一世,我怕不得一双人。”
彭玉麟沉默良久,他怎会不知竹宾的忧虑。两人虽并无血缘,却担着小姨和外甥的名分,光是面上的伦理束缚就足以让他们却步。更何况如今父亲病重,他自然要回去照料,少则一年,多则数载,他们怕是自此再不得见。人言可畏,情孝两难,有些誓言即使他敢许,她未必肯信。
看着彭玉麟垂下眼眸,竹宾转身欲走,彭玉麟一伸手,将她困在怀中。他瘦削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硌得她生疼:“梅姑,我会娶你,如违此誓,梅诛我心。”多年后,彭玉麟仍记得分别那日的画面,落梅如雪,他抱着她,泪如雨下。
哪承想,彭玉麟归家后父亲病重,祖业又被族人霸去,只得迁居衡州,待他在衡州谋得司书职位,已是多年以后。尽管岁月荏苒,他们仍固执地坚守着当初的承诺,男未婚,女未嫁,每年她生辰,他都赠她一幅墨梅,她的回信十年如一日:“但愿君心似梅心。”
几年后,舅父病重,他终于得以将外祖母和竹宾接到衡州。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儿,彭玉麟激动万分。可就在那夜,母亲不期而至。
多年前母亲已察觉两人情分,只是山高水远,她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放下,谁知两人一守就是十年。眼看竹宾就要来到衡阳,她孤注一掷,以死相逼。面对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彭玉麟终究妥协了。
于是久别重逢变成了相顾无言,彭玉麟以为总有一天母亲会放下心结接受他们,不承想却等来了她与别人的婚期。
隔着薄薄的门板,他一遍遍地问她为什么,直至声音沙哑。屋内的女子早已泣不成声,她多想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可如他母亲所言,如今他仕途方兴,不能让他因自己遭人非议。
他在门外守了一整夜,那扇门终究还是没打开,他与她自此永隔天涯。竹宾嫁人不久,彭玉麟也依父母之命娶了邹氏,大婚之日,他撇下新娘,到书房画了一夜梅。
转眼四年已过,他始终不能忘情。去年她身怀六甲,想来近日即将临盆。如此也好,她和他,到底有人还算圆满。思及此,彭玉麟打开家丁刚送来的书信,读罢信件,一口鲜血自他口中涌出,桌上那幅未完成的墨梅图上赫然多了几朵泣血梅花。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竹宾昨夜死于难产,死前手中紧握着的,正是去年他赠她的墨梅图。
他的爱四年前就已死了,本以为至少竹宾还好好活着,可如今碧落黄泉,天人永隔,他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这一生究竟是自己负了她,还是老天捉弄了他们?竹宾墓前,彭玉麟伤心欲绝,无奈他身为湘军水师主帅,责任重大,命不由己。彭玉麟咬碎银牙,发誓要画十万幅梅花来祭她。
太平天国事定后,清廷论功行赏,彭玉麟因此晋爵。但痛失所爱令他心灰意冷,屡次上书辞官。清廷不允,彭玉麟便将家安在了西湖之畔,亦将梅姑的墓迁到旁边。他亲自在墓边栽了百株梅花,结了个草庐,名为“梅花坞”。他除了处理公务,白日就在墓边吹笛,夜晚纵情泼墨,画成必盖章曰 “一生知己是梅花”。
晚年间,彭玉麟缠绵病榻,陪伴他的只有为梅姑所作的十万幅梅图。他这一生为国为家,不曾有愧,偏偏辜负了她,亦委屈了自己。欠君一世情,还卿十万梅。梅花坞的红梅树下,翘首以盼的少年终于等到了他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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