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梦初醒
◎绥 曳
那个姓卢的书生,享尽万千士子梦寐以求的富贵功名,却终究是幻梦一场。刹那浮生,尚不及黄粱饭熟的光阴。唐人沈既济书下一篇《枕中记》,后世流传下黄粱一梦的慨叹,三生浮屠,一瞬光景。可人生与梦,又孰真孰假?
卢生遇见吕翁时,还是个郁郁不平的少年。他风尘仆仆地骑着青驹往田间去,途中路过旅舍,恰好与吕翁相逢。天涯萍聚,同席而坐,功名未就的士子和身怀仙术的道士,在茶水氤氲的雾气里谈及大江南北、世上人家,极尽欢畅。
议论之间,卢生瞥见自身一袭短褐,不禁长叹,忆起那些挑灯夜读的岁月。娴熟的六艺、斐然的才思,不该被埋没,它们必须得到绽放。
吕翁望着少年眼底的灼灼光芒,略有所思。他在卢生困乏时递上一个青瓷枕,此时旅舍的店家恰巧蒸上黄粱。
待卢生合上眼眸,瓷枕两端的孔窍渐大,他循着那道明朗的光举步而入,穿过孔窍,环顾周遭,俨然已回到家中。几个月后,他娶清河崔氏之女为妻,美人在侧,红袖添香,资财也愈丰厚,只缺一个光耀门楣的仕途。次年科举,卢生高中进士,此后更是鹏程万里,从小小县尉一路升迁直至拜相。他几乎实现了一个士子的所有鸿愿。同州任上,他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百姓;战火之中,他运筹帷幄,护得江山安定。百姓用石碑铭刻他的功绩,天子于朝堂赞许他的功勋。他不仅文韬武略皆尽展现,品质德行亦高洁清廉。
纵然他有出淤泥不染的风骨,但身处名利场中,亦避不开旁人构陷。身边人受到牵连无端赴死,他堪堪保住性命,落得流放的结局。在褪下锦绣官袍的那刻,卢生心中无助惊惶,忽觉人生如寄,荣华功名都不能长久。他开始怀念身穿短褐躬耕田垄的日子,彼时虽清贫,却从容安稳。
所幸未经几载沉冤得雪,卢生官复原职,恩宠更为优渥。他得到皇帝倚重、民众爱戴,膝下子孙环绕,家族兴盛,这令人欣羡的命运连收梢都如此圆满。春秋流转,他已是迟暮之龄,原以为一生就这样过去,却没想到睁眼见到的仍是那间熟悉的旅舍,他还是那个陌上少年。
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短暂到不及黄粱饭熟。世人都记得,醒来的卢生有所顿悟。可是,在那场梦里不愿醒来的,从来就不是卢生,而是天下壮志难酬的士子。卢生在梦里将人世悲欢尝遍,才知平淡不易。可倘若没有盛极的繁华铺垫,琐碎寻常终究显得单薄。所以后来的折子戏里千百遍演绎卢生的传奇,那是多少士子潜藏心底的花簇;而这出戏里,卢生顿悟的话语,又成为多少人心灰意冷时的慰藉。
激昂如唐人,也会写下黄粱一梦的故事。那个不曾入眠的夜里,月华清冷,烛火摇曳,那人闭目沉思,粗茶淡饭的素朴令他魂牵梦绕。他是沈既济,又或许是醒来的卢生。浮生一场大梦,天下亦如微尘。世上很多事也许并无分别,静水流深的安宁,策马扬鞭的热闹,都将印刻在记忆深处。
只是有些梦,唯有自己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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