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梦君可知
◎于 璟
他笔下几百个故事,没有哪个比《白于玉》更像一场白日梦;他笔下几百个书生,没有哪个比吴青庵更像他自己。
书生吴青庵,少年时即闻名乡里,葛太史赏识他的文采,欲以女许之,吴生亦久慕小姐姿容,从此更加勤奋,只盼早日考取功名,迎娶佳人。
若没有白于玉的突然造访,吴青庵此后的人生无非有两种可能,飞黄腾达抑或潦倒终生。无论哪种,都是蒲松龄心中厌弃却逃脱不了的窠臼。那夜月光如洗,有白衣公子飘然而至,面如冠玉,举止超逸,道:“晚生白氏,字于玉。”一场大梦就此拉开帷幕。
吴生慕其见识,白于玉亦喜吴生热诚,两人竟一见如故,沏一盏清茶,彻夜相谈。天明时,白于玉起身欲告辞,在吴生苦留之下才答应借住几日,从此两人朝夕相伴。
白于玉是九天之上的仙人,凡心偶炽游历人间,机缘巧合借宿吴家。仙人度化,是俗世中人求之不得的机遇,吴青庵却拒绝了:“生以宗嗣为虑,且又佳人相候多年。”白于玉笑说佳人未必佳,却也无可奈何,第二天便辞别吴生,乘一枚青蝉飞离人间。吴生目送仙人隐于云端,忆起前日种种,恍如大梦初醒,只庆幸守住了与佳人的誓言。
奈何仙人的言语神情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或许超尘脱俗的愿望早已在他简陋的书屋里落地生根,他却不得不一直告诉自己,世俗虽多烦忧,然而烟火味甚好,他只愿自自在在做个俗人。
蒲松龄如吴生,少年成名,中年潦倒,看不清来路时,不知是否也曾祈求高人度化。若是,白于玉便是他给自己造的一个梦。
他们的重逢是在梦中,白于玉邀吴生的魂魄遨游仙界,吴生惦念人间佳人,白于玉便赠他绝色紫衣仙子,颇似警幻仙子点悟贾宝玉的情节。你耽于儿女情长,我便告知你温柔缱绻不过如此。贾宝玉陷于迷津,吴生却是真的了悟,功名佳人不过过眼烟云。从此他担风袖月,寻仙问道,访苍松怪石,听野猿老鹤,一如古之山人高士。
然而当日与葛小姐的婚约,终究不可弃之不顾。他托人告知小姐另嫁,小姐却是贞烈女子,凛然道:“吴郎贫,我甘其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他只得依约迎她过门。红烛冷寂,他尘缘已断,纵使心中愧疚,能给予她的也只是一句“得卿如此,吾何忧”罢了。
人间没有这样的痴女子,书生的白日梦中才有。为他寥寥数字歉疚之语,她守着他在人间的残念,寂寥余生。这样的女子,是多少男子的梦中人,于蒲松龄却是触手可及的幸运。
他的妻子刘氏,并不风姿绰约,也非才华横溢。从红香绿玉的闺房跌落到繁芜荒凉的老屋,她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丈夫的“荒唐”事业。只这一点,她便是他一世的牵念。葛小姐之于吴生,亦是如此。
多年后,吴生辗转为葛小姐送去一枚仙药。他负了她似水年华,愿报之以永世长存。她亦明了他的心意,然世间种种有他的痕迹,终不忍抛却。那枚仙药,她与老父分而食之,不得成仙,但得青春常驻,如此便可多几年代他守护孤儿的光阴。
只是若有来世,愿君许我一世欢好,再莫辜负如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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