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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里走来,把寂寞采摘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热度: 17434
◎绥 曳

  墨色里走来,把寂寞采摘

  ◎绥 曳

  

  他身上有说不尽的故事,让岁月如同纸幅上的墨点,由单薄变得厚重。世人皆说,徐渭徐文长一生风流落拓,狷介疏狂。可被他描摹过的山石草木都知道,他的内心那样温柔,却又藏着深入骨髓的寂寞。

  就像所有波折都曾有过美好的开端,徐渭也曾是惊才绝艳的少年。他当时不过十多岁的年纪,仿照扬雄纵横捭阖的《解嘲》作出一篇语惊四座的《释毁》,名动城郭。面对铺陈的白宣,他提笔蘸墨,洋洋洒洒便是诗词文章。那蜿蜒的笔画随着墨痕舒展,仿佛在勾勒一个顺遂光明的前途。

  待年岁稍长,他研究王阳明的学说,也叩问禅道精髓。那些烛光掩映下翻阅过的书卷,还有静心聆听过的教诲,都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但并非所有学说都能托起鸿鹄志向,彼时唯有科举才能给予士子扬名立万的可能。

  九岁的他便能写出求取功名的文字,十多年过去,却早已荒废八股。虽思及仕途之时对所学庞杂偶有悔意,但当他读到他仰慕的古人文章时,床榻周围遍布卷轴图谱,沉思之际早已忘却晨昏。他的思维挣脱了缰绳,在广阔的原野上驰骋,再难束缚。

  屡试不第,从前的赞誉变作嘲弄,纵然他可以充耳不闻,却无法对心中家国天下的理想视而不见。壮志难酬,是多少士子心中之痛,不是为与朱门相隔而惆怅,而是因拳拳赤诚无处安放生出连绵憾恨。徐渭亦害怕斐然才思在岁月的罅隙里流失殆尽,从此变得碌碌庸常。

  所以,即便身为一介布衣,他亦忧国忧民。彼时东南边境难安,倭寇侵扰之下百姓流离失所。他换上短褐,随大明将士奔赴前线,于金戈铁马中细察局势,写就一篇篇见解独到的方略呈至官邸。而城中掩面而泣的妇孺,沙场上泛着寒光的铠甲,都在徐渭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些直抒胸臆的诗文,皆是最真挚的动容。

  这份默默坚持为他带来了一展韬略的机缘,年近不惑的徐渭得到直浙总督胡宗宪的青眼,入其幕府执掌文书。徐渭没有辜负胡宗宪的赏识,为报知遇之恩,他代笔而作《进白鹿表》,得到天子赞许,为胡宗宪在政治上扭转格局。后来擒徐海、诱汪直的抗倭谋略,亦有徐渭的功劳。

  身为幕僚的六年,是他人生中最光辉的日子。他并不仰慕泼天富贵,而是需要一份笃定的认同,胡宗宪恰好给了他不可多得的信任和礼遇。这位杀伐决断的总督,统领边兵威震东南,寻常将吏皆对其匍匐恭谨。唯徐渭葛衣乌巾,拱手一礼便相对而坐,口若悬河纵谈天下之事,于府中亦来去自如。他天性中的直率不羁被妥善包容,经世之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施展。

  可风云诡谲的朝堂不会恒久不变,嘉靖四十一年,胡宗宪被参劾罢官,徐渭的幕僚之名也随之隐去。他不是没想过重寻出路,但再无一人能如胡宗宪那般给予他礼遇与宽容。当胡宗宪死于狱中,他想起往昔那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有不可一世的豪迈,亦有礼贤下士的谦和,不由痛心疾首。

  信仰倏忽碎成尘痕,坍塌的不只是前路,还牵引出过往的哀伤。胡府许多幕客受到牵连让他惊惧忐忑,何况他骨子里深埋着不安。虽在官宦人家,他的生母却身份低微,他十岁时生母便被嫡母赶出家门,这段幼年经历在他心底烙下深刻的痕迹;后来入赘潘家,受尽冷眼,结发之妻又不久亡故,亦成为他悲恸的记忆。

  这些情绪仿佛翻涌不息的海浪,撞击着他故作镇定的从容。于是他病了,对人生厌倦,对现世不满,取下斑驳的旧笔,回顾毕生岁月,为自己写下墓志铭。墨痕尚未干透,他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以寻了结。反反复复,他九次寻死,却终究九死一生。在他极度崩溃之时,甚至质疑起枕畔人的忠贞,将其杀死,由此入狱。

  徐渭的狷介之名由此而来,可被他描摹过的草木知道,他的内心柔软干净。他笔尖的兰有幽谷清芬,纸幅上的牡丹亦不献媚,那些冰冷的山石也有了风骨。墨韵流转间可见挥洒不羁,枝叶的舒展却分明那样温柔,那些写意的水墨,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一颗澄澈的心。所以他曾设法惩治酒楼里不肯留钱的军士,亦看不惯倚仗钱财而肆意妄为的和尚。

  狱中的光景是寂寞的,他却仿佛得到了沉淀和安宁。在独身为囚的方寸之地,他背倚冰冷的高墙,不安的情绪逐渐消退。在这里,他远离权谋纷争,亦不必担忧温饱,而今已是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时光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重新拾起书卷,潜心思索,高墙外朝夕更替,高墙内灯烛长燃。

  有真心相交的友人为他四方奔走,几经周旋,徐渭终于在七年后重见天日。虽不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鬓发染霜亦要游历天下。他看遍江南湖光山色,吟诗作画,以文结友,在朦胧烟雨里饮下浓酒清茶。他亦纵观北地边城要塞,御马迎风,在草原黄沙间描摹民俗风物。

  有一种友人不适合朝夕相伴,却未必不能地老天荒,徐渭恰是如此。曾为徐渭奔走周旋的友人中,便有张岱的曾祖父,翰林编修张元忭。花甲之龄的徐渭应其所邀前往北京,前有至交之情,后有营救之谊,自当更为亲厚。但他生性放纵疏狂,与恪守礼教的张元忭性情大异。张元忭尽力包容他的狂士性情,徐渭却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如坐针毡,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后来除却张元忭去世之时前往吊唁,他终日闭门不出,再不管人间悲欢。

  究竟怎样才可称是风流名士,怎样才可算是落拓疏狂?他善画,便以泼墨写意开创一代画风,齐白石亦为其折服;他喜文,便以诗词文章名扬后世,被誉为“有明一代才人”;他爱戏,便著成《南词叙录》,汤显祖也推崇他所写剧目。他的书法行云流水,他能弹琴晓音律,他博学综杂通晓古今。他不仅是才华横溢的文人,于兵法谋略亦有造诣。他不愿写青词,不攀附权贵,手头略微宽裕便不再作画。可他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曾以画换蟹满足口腹之欲。从家国之志到闭门索居,他的人生活色生香,他的寂寞五味杂陈。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暮年时他穷困潦倒,以字画维持温饱,藏书散尽,家徒四壁,至临终时亦不过一犬相伴。一生凝成一语,已是万千不易。

  铺开一卷牡丹图,墨色天然,淡雅清绝。那些属于他的久远故事,也仿佛穿越寂静的光阴,不疾不徐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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