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初绽,其华灼灼
◎岑 思
她生得极美,是那种明艳骄傲的美。民国女子的美多是芙蓉面柳叶眉,如庭中丁香般娇软,带着不堪攀折的柔弱。她却不同,照片里的她剑眉寒目,穿着秀丽洋装,掩不住勃然洒脱的英气。她是众芳林外一株独峭的木棉,有着烈如火炬的花朵,枝叶亭亭,以树的姿态屹立。
吕碧城生在清末书礼之家,父亲吕凤歧曾与张之洞共事,后感怀时局腐败,带着年幼的她辞官归乡。“天然眉目含英气,到处湖山养性灵”,徽州的山水烟霞养出她的秀气灵韵。她少时便极为聪慧,识文断字,过目成诵,七岁时可作山水画幅,笔墨酣畅,有名家之风。吕凤歧喜爱这个女儿,却也不禁怅然。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女儿的才华大概是旁人眼中的罪过。他百年之后,不知老妻娇女当如何容身。
这样的担忧成了现实,他不久与世长辞,那年吕碧城只有12岁。母亲带着她回祖宅料理家产,不料族人唆使匪徒绑架吕母,欲借此侵吞吕家家产。年幼的吕碧城四处奔走,写信给父亲的旧识求援,终于将母亲救下,家产亦得以保全。
她抱着母亲尚自惊惶,仆人却带来了汪家退婚的消息。父亲生前曾为她订过一门婚约,可汪家人看到年纪尚幼的吕碧城便如此有主见,担心以后不好拿捏,便找借口退了婚。在民风陈旧的徽州,未过门的女子遭悔婚乃奇耻大辱。母亲泪如雨下,她却并不伤心。亲情都可如此寡淡,又怎能让一纸薄薄婚契敲定自己的后半生。
母亲带着她投奔京城的舅父家,在那里,她度过了寄人篱下的五年。她在诗书里出落得愈发灵秀,也在陌生的环境里变得愈发要强。多年后的文章里,她刻意略去了这段黯淡的人生,仿佛是画卷上一片忧郁的留白,于是那个豆蔻少女曾吞咽过的孤独落寞,无人能够知晓。
20岁那年,她想去天津探访女学,被舅父严词拒绝。她没有再沉默着走回闺房,而是在深夜逃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这是同那个陈旧家庭的决裂,也是向那段晦暗酸苦的前半生的告别。
身在天津的她身无分文,写信给一位友人求援,那封字迹娟秀文笔洒然的信恰巧被大公报的主编英敛之瞧见。英敛之欣赏她的文采,聘她做大公报的第一位女编辑。
她的成名之路就此开启。英敛之是她的伯乐,带她拜访名士,请她在报上发表诗词。她亦承得起英敛之这样的青眼,她的诗文作得极好,豪放处不下苏、辛,婉约处可拟花间,一时间声名鹊起,京中有“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之说。
让世人赞她为奇女子的,不仅是她的卓然文采,更是她敢为天下人执言的勇气。她是近代最早的女权主义者,力主兴女学、倡女权、破夫纲,更曾亲办北洋女子公学,为女子教育疾呼。诗名冠绝京师的前清女官对她钦慕至极,作诗叹道,“恨不迟生五十年!”而鉴湖女侠秋瑾访京与她一见,便即刻引为知己。
她与秋瑾俱忧怀时事,只是秋瑾男装束发,怀着革命救国的激扬理想,而她更愿意投身教育,用温和的手段改造社会。几年后秋瑾事败身死,无人敢为其收尸。唯有吕碧城甘冒牢狱之灾,为秋瑾收葬尸骨。她又以英文在海外报纸上发表秋瑾传记,让挚友一腔赤血不致被世人遗忘。
后来慈禧崩逝,有跳梁小丑提议在万寿山挂慈禧画像,祈求江山平安。吕碧城闻之,愤然作《百字令》一首。“遮罩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鹅。”寥寥几语,将慈禧屈膝卖国的丑态展露无遗。百字令传遍京师,清廷震怒,她却泰然处之。
自20岁那年出逃起,她就再也没有依靠过男人。年轻时在北平,她可凭借文采养活自己,后来辗转至上海,笔墨渐渐疏淡,她又与外商接洽,凭着一副聪明头脑挣下不俗身家。有人批评她衣饰奢华,她从不在意。缀珠裙,孔雀翎,她在照片中的姿态总是脖颈微扬,如同一只天鹅兀自骄傲地美着。她不是暖房中禁不得风雨的娇花,更不需要那座表面华灿的金屋,不需剪去翅膀在金丝笼里求人垂怜。
关于她的爱情,几乎已成谜案。她风采绝世,自然追求者很多。在后人香艳的故事里,她几乎成了妖姬,李鸿章的侄子曾与她唱和,风雅的总理公子袁克文爱慕她,连当年提携她的英敛之也对她情愫隐隐。她成名之后确与名士多有唱和,也常与友人外出游赏,然而她从未承认过自己的爱情,诗词之中也不曾流露出一点点旖旎情思。
她真的如此绝情?这叫人难以相信。她喜欢美丽精致的衣裳,喜欢浓烈璀璨的装饰,夜色寂寂,穿着缀珠长裙的她如同一只蝴蝶在花中游转,然而晨光初露时,蝴蝶早已飞进了繁花深处,风过处落红千点,谁都不曾看见蝴蝶翅膀上载着的被露水打湿的心事。
很多年后红颜半老,她终于讲起自己的爱情。她戏谑道:“一生未嫁,不过是没有遇见一个可心之人。”这话半真半假,但她的确这样骄傲,也有骄傲的底气。她是真的一辈子挑挑拣拣,还是被旧日伤痕刺得犹疑怯懦,不敢将终身安心地交付一个男人?儿时被退婚无疑是她一生难忘的痛处,成名后家人想将她许给人做继室更寒了她的心。
她也许倾慕过慧眼识英的英敛之,也许心许过俊逸风雅的袁克文,也许爱过某一个不为人知的男子,可是她不曾说。她将这些或有或无的心事都锁在心底,又用怀疑和执拗的火焰,将那把钥匙熔成了灰烬。
她最后于上海皈依三宝,法名“曼智”。她从此沉寂下去,像一阕歌,前头唱得悠扬高远,后面却渐渐失了声调,当年玫瑰般鲜艳的故事也渐渐成了小词里素淡不惊的回忆。
后来,她逝于上海。遗愿不留遗骨,尸身焚为尘灰,撒于南中国海。
她一生如南国的木棉,有风雨含愁的开头,有繁花锦绣的盛放,然而更多时候是亭亭而立,任云来东西,风吹过往。她年少便如此慧颖,看透了人间世事,也为自己的一生写就注脚,“棋罢忘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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