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岑思
图/南宫阁
她的名字几乎已被世人淡忘。民国有太多娇花美人,她却如一只沙鸥,徘徊在凄冷寒江上,迟迟不肯栖。偶有一声清鸣惊破天际,待抬头望去,她已飞入渺渺云层,再无踪影。
庐隐的人生如她笔下众多女主角一样,悲苦含愁。她原名黄英,生在没落的旧式人家,父母已有三子,便格外期盼生个女儿。然而她出生那日恰逢祖母去世,她便被看成灾星,母亲不愿养她,将她扔给乳母。那样大的家庭,却没人真正在乎她。她三岁时生了疥疮,病得快要死去,父母都不管,只有乳母小心照料,将她带到乡下疗养。
庐隐五岁时,父亲赴任长沙知县,她被带离乳母,乘船同往湖南。她想念福州的蓝天碧海,一路哭闹,父亲心头火起,竟将她丢进水里,所幸被人搭救捡回一命。母亲依旧对她冷漠,将她丢给严厉的姑姑教养。那日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她终于明白,父亲的和气,母亲的温情,那些世间温暖于她而言,终究遥不可及。
父亲在她六岁时去世,母亲变卖家产,带儿女投奔京城的兄弟。那时的庐隐仍是家人眼中的痴儿,书读得不好,偏又性子倔强乖僻,母亲嫌弃她,总不让她出门见客。“可怕的孤独”与“异样的压迫”,这是她谈到童年时唯一的记忆。她由母亲安排上了教会学校,那样森严刻板的生活她并不喜欢,可至少不必被囚在那个牢笼一样的家里。她在那个地方沉默地生活了12年,没有一日不想逃离。
人生的曙光出现始于她少女时文采的萌发。庐隐刻苦读书,终于考上了女子师范,走出了逃离那个大家庭的第一步。然而,学校的日子并不如她想象中诗意。女校规矩之严苛甚于家中,每个星期回家竟成了一场大赦。唯一可堪慰藉的是她认识的朋友。她被拘束多年的性子终于得到释放,整个人简直野了,和五个姑娘组成了“六君子”。那是她一生唯一明媚无忧的时光。
庐隐在中学时渐渐迷上了小说,喜欢书里的柔情缱绻爱而不得,为不能相守的爱人叹息落泪。彼时正是情窦初开时,一腔少女柔情却被母亲泼
做一个内心强大的女子,不畏不惧,不惊不扰。了冷水—母亲开始张罗她的婚事。她心中愤恨,母亲既然不将她看作女儿,又何必干涉她的人生?那时,她和表哥林鸿俊渐渐熟识,他借给她《玉梨魂》,与她同叹书中红颜薄命。林鸿俊向她诉说自己的半生不幸,她便决定嫁给他。这桩草草订下的婚姻注定不幸,她并不熟悉他,更说不上爱他,她选择林鸿俊,一半出于同情,一半是与母亲赌气。
童年的晦暗为她一生的性情早早写下注脚—她缺乏爱,内心深处痴狂地向往着爱,却又害怕伸出手来。她的前半生如此不幸,以至于她习惯了悲剧,甚至成了自己口中“悲哀的叹美者”。她同情悲剧,也由此对林鸿俊心生怜惜。可那终究不是爱情。
她的爱情说不出形状,它可以是燎原的烈火,也可以是触手生寒的坚冰。唯一共通的,不过是它绝烈的个性。很多年后,她在写给爱人的情书里这样剖白,“我热就要热到沸点,冷也要冷到冰点。”
遇见福州同乡郭梦良,她几乎变作一只扑火的飞蛾。玫瑰一样的诗篇,陶然亭的松风,昆明湖上的同游,他们谈论诗歌艺术,谈论人生的倏忽与悲辛。面对那样热烈澎湃的爱情,她振翅而去,不曾停留,哪怕火焰灼烧了翅膀,哪怕她因郭梦良有妇之夫的身份而声名狼藉。
许多朋友因此与她形同陌路,后人也因这件事对她多有贬损。她却从不后悔,于她而言,人生第一次,她终于彻彻底底为自己做了决定,而郭梦良给她的爱情,比这个世界还要珍贵。
两年之后,郭梦良突发肠胃病去世,撇下她与年幼的女儿。她回到他的家乡,为他扶棺发丧。郭梦良的离去对她是极大的打击,她在给亡夫的祭文里哀戚地写到,“呜呼,生死只一线之隔耳!庐隐今日虽不死,然而无时无刻不可死,则庐隐与君之别,乃暂别耳!况君曾许再结来世之缘,庐隐宁不能以此自遣,且以自慰耶。”
一连串打击接踵而来,她的母亲与哥哥相继离世,多年挚友石评梅也含恨而终。那时她辗转漂泊于福州和上海,笔下文字之落寞哀凉,让人不忍卒读。《寄天涯一孤鸿》是她写给亡夫的,其实那哀哀鸣叫的天涯孤鸿又何尝不是她自己。
庐隐遇见第二段爱情时,已经31岁了。
她那时刚从伤痛里走出,暗自舔舐伤口。这时出现在她人生中的李唯健,不啻黑暗过后扑面而来的光明。李唯健小她九岁,他那样年轻,是春天里一棵绿意葱茏的乔木,她站在树下,连心事也染了生动的青绿。这段爱情既漫卷如山间云岚,又迅疾如狂风骤雨。他们在书信里渐渐相知相爱,随即不顾世人非议,举行了婚礼。
他们的68封情书后来结集出版。《云鸥情书集》,云是“异云”,是热烈追求她的李唯健;鸥是“冷鸥”,是心中冰山被渐渐融化的庐隐。她起初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人间我希冀承受每个人的温情,同时又最怕人们和我亲近”,直到最后,她终于接受了李唯健的爱情,“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前面有一杯幸福的美酒,还有许多青葱的茂林满溢着我们生命的露滴。”
婚后的四年过得清寒,却是她生命里少有的安稳。她一改当年乖戾的性子,渐渐对生活妥协,变成一个善持家的好妻子。如她在情书里向李唯健说的那样,“你已经照彻我的幽秘,我不再倔强,在你面前我将服帖柔顺如一只羔羊。”
她怀了李唯健的第二个孩子,满心欢喜地等待孩子的出生,却因大出血母子双亡。那年她刚刚36岁。
庐隐生得并不美,相片里的她单薄瘦弱,穿一件素白旗袍,像秋风中簌簌飘摇的白蒲。那双眼睛似望着你,又似望着沉沉虚空。她用这样瘦削的肩膀承担了半生风雨,在那个时代的陈规旧俗里苦苦挣扎,头破血流也不悔,声名扫地也不怕。命运待她百般严苛,凭什么要她给这世界一个温软的姿态?
她取笔名为“庐隐”,是因庐山千变万化,纵然再深入追索,也寻不到踪影吗?如今想来,她的千愁万恨正如庐山间的云雾,人们还未看清,却已飘入了黛山深处。人间锦绣烂漫春花万里,而她是天地间那只孤清冷傲的沙鸥,拣尽寒枝不肯栖,月色凄凄,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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