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千年,为君轻敛眉
◎汤小小
那年上元节,婴宁带着丫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鸟一样轻快地穿梭。一枝梅花在她手里开得正盛,人面如梅花,艳丽娇俏,笑容恣意。她正低头嗅花香,眼梢轻抬时,与一年轻男子四目相对。擦肩而过时,他的目光却一直紧紧跟随她,眼里写满惊艳与赞叹,呆呆地忘了前行。
这样的男子,她不知见过多少。她佯装发怒,将手里的梅花重重掷向地面,转身笑着跑远。是了,她喜欢笑,喜欢大笑,只要遇人,一开口必笑得停不下来。一个人偶尔大笑是率真,一直大笑便有些憨痴了。她虽容貌倾城,可因为这笑,不知错过了多少好姻缘,婴宁却从不改变。那日,她便一直笑一边跑。
上元节实在无趣得紧,若不是被家里长辈逼着,她才不去走这一趟。好在上元节也就一年一次,其他日子她便可待在家中种花弄草,将房前屋后变得姹紫嫣红,花香弥漫。午睡时敞开小窗,淡淡的香气便缕缕飘入梦中,真恨不得一梦不醒。
以为日子依然如从前一样,平静无波地流淌过一年又一年。那日,她折了一枝花,正待插于发间,一偏头就看见一个男子正站在自家院外,痴痴地看着她。男子身影瘦弱,青布衣衫,分明就是上元节那日呆呆看她的男子。她家在荒山野岭,甚是难找,居然让他给找着了,真是用了几分心思。她心里莫名有些暖,却不愿说话,亦不多看他一眼,只大笑着进了屋。她躺在榻上,风轻日暖,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
醒来已是午时,她慵懒地走到窗边,想要理一理长发,一抬头,透过重重花幕,却见那男子依然在院外踮脚站着,痴痴望着院内。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连天都有几分燥热了。那半日,她就倚在窗边,一边欣赏窗外的花,一边注意着院外男子焦灼的身影。阳光将他的身影缩短又拉长,一直到太阳西沉,他还是没有要走的迹象。
他居然整整站了一日。
她心中有些不忍,便走出房门,让人招呼男子进来。这时的她依然大笑不止,而他只静静看着她,眼里是炽烈的光,唇边是宠溺的笑,仿佛她憨痴无比的大笑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
笑着笑着,她就笑出了眼泪,借口要看碧桃是否已开,匆匆跑了出去。其实,碧桃开没开有什么打紧,她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流泪,却在看到那宠溺的笑容时情不自禁落泪。
他是唯一一个没被自己的笑吓走的人。
王子服,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直念到心意缱绻。只是不知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不是自己等了许久的良人?
第二日,婴宁早早爬到院中的一棵大树上,在枝叶掩映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子服的一举一动。她看着他优雅地穿戴整齐、吃完早餐,看着他不停地东张西望,又看着他闷闷不乐地走入院中。她本想一直冷眼旁观,却在看到他轻皱的眉头时忽觉好笑,就攀在树上大笑起来。
听到笑声,王子服一怔,急忙四处寻找,最后循着声音看到了树上的婴宁,脸上瞬间绽出笑容,眉间愁闷消散无踪。他看着高高的树,眼里多了一些紧张和担忧。这担忧落入婴宁眼中,简直比满院的花儿更让人痴迷。她一边笑一边往下爬,眼看离地面不远,故意双手一松,整个人像风筝一样飘了下来。
落地时,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个柔软的怀抱。她转头看见王子服从身后接住了自己,他跌坐在地,而她在他怀中。婴宁的心咚咚地跳,脸上也飞起了红霞,她赶紧用笑来掩饰,笑着站起来。
终于在笑声里收拾好所有心情,刚止了笑,他便从袖中拿出一枝梅花递到她面前。她认得那梅花,正是上元节那日她掷于地上的那枝。那么久了,他居然还随身带着。
“都枯了,还留着干吗?”她说得漫不经心。他却目光灼灼地说:“以示相爱不忘之意。”
原来那日邂逅,他便一刻不曾忘记她,回家后茶饭不思,思念成疾,病了数月,方才打听到一个模糊的住所,便不惧山高水远迢迢赶来。他大胆地向她表露情意,像个莽撞的少年。
她的心像狂风吹过花树,颤了又颤,却终究只是转身笑着跑远,只留他孤零零地立于树下。偏偏母亲喜欢寻根问底,当着两人的面,问他们在树下说了什么,她笑着说:“哥哥欲与我共寝。”
他羞得满脸通红,这般轻薄的话怎可随意对外人说?她却一仰头,大咧咧道:“母亲又不是外人,再说这有何避讳?”她有些挑衅地看着他,等着他唉声叹气,责怪自己憨痴。他却只是宽容一笑,并无半分怨怪之意。
那一刻,她的心像中秋的月,饱满得流光四溢。终于决定跟他回家,共享红尘喜乐,可心里到底还存了几分疑惑。因新娘子大笑不止,婚礼只能草草结束,他却从未有一句责怪,总耐心等她笑完,方温言软语地与她说话。
那日,因她对着一个年轻男子笑,而让对方心生邪念,快步向她扑来。她一闪,对方就撞上一根树桩,树桩穿肠而过,那人一命呜呼。一场官司突然而至,好在王子服声名甚好,县令清廉,方才逃过一劫。他依然没有责怪她半分,她却惊出一身冷汗,因她的任性差点害他丢了性命。
此时她终于明了,他早已在自己心里扎了根,她也有了与他长相厮守的念头。她忽然就不放声大笑了,变成微笑盈盈的模样。在他惊喜又疑惑的目光里,她将隐藏已久的心事缓缓道出。
她是一个狐女,看过太多人世悲欢。狐类女子容貌出众,总能轻易获得男子的爱意。可这往往只是因了一副好皮囊,一旦他们发现所爱女子并非看上去那般完美,便会心生悔意,肆意辜负。
她的娘亲也曾爱过人间男子,却因被辜负,生下她后便香消玉殒。她靠着养母的扶持才一日日长大,养母最大的心愿是她找到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可世间男子爱她美貌者众,爱她灵魂者又有几人?笑是她手中的武器,因为这笑太疯狂太痴傻,吓退了无数以貌取人者。她为自己的小伎俩暗暗得意,又忍不住常常悲伤,或许这世间真的没人愿意包容她狐女的身份。
她以为自己要一直这样无望地笑下去,直到遇到王子服。没想到这世间竟真的有人愿意包容她的憨,她的痴,连这两样都能包容,那也一定能够包容她的身份。
为这深情的包容,她愿敛眉轻语,再不狂笑。他拥她入怀,眼里有泪,一滴滴落在她眉间。是心疼的泪。她伸手,帮他擦干泪痕,轻语笑言:“为了你,纵等千年也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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