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西墙花事了然
◎夏芊西
穿过两千多年风烟舒卷漫长迂回的岁月,循着古老泛黄的书卷漫溯到那时的战国鄢郢,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夏日。
日光下长街慵懒,如陷入安然的清眠,尽头一条青石铺就的幽静小巷苔痕湿滑,有浅浅的马蹄印。夏日长昼,人马俱寂,风从巷口徐徐吹过,一截白墙黛瓦在繁茂花枝间若隐若现。墙外行人稀疏,墙里可见浓荫的垂杨,一架蔷薇花事绵艳,香气袭人。小巧的院落里,日影斑驳,空荡的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俄而竹帘微动,有云鬓簪花的女子掀帘而出,眉眼盈盈,身姿绰约。她并未像往日那般逗弄枝上并眠的双禽,也无心折一朵清妍插在发间,而是望向似隐约有人声传来的西墙,久久伫立,浑然不觉有落花歇在肩头。
那面墙像远山横亘,江河起伏,生生隔断了她深望的目光。
墙那边是西邻一户人家,院内修竹秀立,风移影动,更显清瘦。三两盆疏落的芭蕉绿似水洗。数丛藤萝密麻地攀爬着,直爬到墙这边来,在风里翘首而望。草木本是寻常物,却似得了主人神韵,意态超然,一派清气。西邻主人是个美男子,她对他的恋慕并非三两日光景。此时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只听他清朗的读书声断断续续隔着西墙传来,好听的音节穿过花架,混合一院香气,酝酿成一首缱绻的诗,声声在她耳畔低徊浅吟。花木繁盛,良辰美景,她眸子里光芒闪动,终于鼓足勇气,轻提罗裙蹑手蹑脚地向西墙走去。有石作阶,在等着她轻盈的足踏,木槿花树也在邀请她多情的攀缘。她轻巧地攀上墙头,热切地寻找着那优美声线的主人。只见西邻院中,有少年眉目如画,正于庭院执书闲读。竹影婆娑,芭蕉舒展,他时而凝眉深思,时而站起来回走动,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上,让她魂不守舍。
西邻少年如午后枕上清露滴答的幽梦,东墙少女的心则是深井雨后玉净镜明。
她欲伸手抚摸他那英挺秀气的眉毛,恍神间碰落一角碎石,惊动了沉在书中他的心神。他抬首望来,在看到她目瞪口呆半臂微伸的模样时,盛开一缕了然的笑。隔着一面墙,她和他遥遥相望,把所有情意无声诉说。片刻怔忡后,她如梦初醒,瞬时满面飞霞,捂口惊呼,从石头上滑了下去。他秀挺清拔的身影慢慢又被西墙竹影遮挡了去。她再无攀墙窥视的勇气,只颓然坐于石上,对着西墙发呆,久久回味。
那一眼万年是东墙女子湮没无闻的漫长人生里,一朵嫣然百媚的记忆,一阕婉转明丽的小词。此后岁月深长,她会将它小心轻放,于风清月明时细细品赏,枕头案边无限回想。而那西邻男子,青史也盛赞其美的宋玉,沿着才华铺就的路,把美名一本正经地留入史书。他并未将她遗忘,而是在某个需要的时机,把她对他如花初绽的爱慕和怀想,写进一篇呈给君王的赋中,以她的迷恋衬托他的身正意坚。
原来,她的倾心爱慕只是一个人的落花往事,他的一眼柔情并未蔓延成情根深种。幸好那页青史的白纸黑字没有记载后来。后来她的红妆花嫁,他的似水流年,都再与彼此无关。那段故事抽丝剥茧,只剩下西墙相望的一眼,没有伸展到花开绚烂,也就没有凋谢时的神伤黯然。我们于千百年后读来,只是从字里行间听说,她的爱情在墙头盛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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