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笛吹不尽往日萧索
◎詹佳丽
无论如何,在他生前,我曾经爱过他,恨过他。爱虽一度消减,但因他的一死,恨也随之消逝了。
——伦慧珠
分别三载后,她在《大公报》上瞧见他的名字。那是一则讣告,“张荫麟”三个字突兀地嵌在标题里,如利刃般直直刺入她的心。报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她的意识也随之抽离。晕厥前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1933年的香港码头,依稀是那人,清瘦儒雅,蓝天碧海间徐徐走来。那日的阳光刚刚好,那年的故事尚未完。
1926年,张荫麟与伦慧珠初次相遇。那天春光明媚,伦慧珠的父亲将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领至女儿跟前,笑道:“慧珠,这是你的国文老师。”伦慧珠抬头看去,直撞见对方灼热的目光,霎时便红了脸,娇羞如后园中那树绯丽的桃花。
她随他学习国文,也渐渐了解了他的身世,知他是清华园出名的才子,文章频见于各大刊物,还受到一众学者的赏识。可他家境贫寒,母亲早逝,后来父亲也染疾离去,生活的重担悉数落至他肩上。为谋生计,他托友人寻了一份兼职,便是担任伦慧珠的国文老师。
张荫麟授课时极为认真,伦慧珠安静地听着,时常用余光瞥向他,又迅速地收回来。时日久了,张荫麟渐渐发觉自己对伦慧珠的情感有了些微变化。初识,他不过视她如妹妹。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常常被她吸引了去。她微蹙的眉、轻扬的笑,皆如石子般落入他的心河,激起层层涟漪。
恍然情动的少年开始了热烈的追求。他给她写信,款款深情凝于笔尖。他渴盼能得到她的回应,却屡屡失望而归。她总是将他的信放到一边,他几日后去看,仍是原封未动。
张荫麟陷入了深深的苦恼。此时他的好友容庚恰巧来访,便劝他不应沉迷情爱,当奋发振作,追寻未来。一席劝导令张荫麟幡然醒悟,他决意前往美国斯坦福大学研习。临行前,他对容庚说:“去国前蒙兄揭露真相,醒弟迷梦,于弟于珠都是有益……”
纵使临别,他亦无法割舍对她的思念。张荫麟远涉海外,生活平淡似水—直到那日伦慧珠的书信到来。
“一别数日,甚是想念……”这话让张荫麟不解。说到底,是他不懂少女心思。伦慧珠独居深闺,平素从未与异性交往,即使对张荫麟萌生情愫,也习惯藏着掖着。得知张荫麟离去,伦慧珠坐立不安,取出他的信一字一句地读,直到心跳如擂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终于忍不住将满腹相思写在纸上,送去了大洋彼端。
自此,张荫麟与伦慧珠尺素频传,直到1933年的冬天。
那日天气晴朗,香港码头上,一袭旗袍的伦慧珠翘首盼望。终于,那艘载着他的船靠岸了,蓝天碧海之间,她日夜思念的张荫麟缓缓走来,他的步履牵动着她的心跳。这一刻,她为之沦陷。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朦胧的水珠模糊了往昔,四载别离化作弹指一瞬,他与她的未来于此刻开启。
两年后,张荫麟与伦慧珠在北平完婚。伦慧珠先后为张荫麟诞下一子一女,生活恬然静好。1937年,抗战爆发,北平沦陷。张荫麟辗转至昆明,于西南联大执教,伦慧珠则携子女回到东莞家中。
分离的岁月里,两人依靠书信往来。就在此时,一位女子突然闯入张荫麟的生活。她是容庚的女儿容婉,活泼率性,颇具男儿风范,与伦慧珠的婉约内敛截然相反。张荫麟与容婉时常相见,两人分析形势、探讨学术,默契天成。这一抹亮色点燃了张荫麟心底沉寂许久的火焰。
夜深人静时,张荫麟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他决意将妻儿接至昆明,以割断对容婉的情丝。伦慧珠很快便赶来。夫妻一道生活,本以为可以相敬如宾,却被骤然降临的矛盾折磨得痛苦不堪。
战时条件艰难,伦慧珠偏又是娇惯的千金,此时让她担负起家中大小家务,实是手忙脚乱无所适从。短短几日,两人争吵不停。直到某天,当张荫麟在饭桌上指责伦慧珠不擅理财时,伦慧珠气极摔了碗筷,决意与丈夫分桌而食。
自此,漫长的冷战拉开帷幕。张荫麟烦躁不已,便愈发思念容婉。终于,他向她坦白一切,并提出离婚。闻言,伦慧珠又气又怒,破口大骂。
他曾待她那样好,细心观察她的喜怒,将她的药物随身携带,字字句句不离爱意与相思……当脉脉温情化作泡影后,她愤然离去。
离婚后的张荫麟向容婉吐露心意,却换来对方错愕的目光。容婉从来只将他当作师长,更何况她早已有了未婚夫。得知真相后,张荫麟痛苦万分。他无处宣泄,只得埋首于书本,一心教学,不问世事。
早在少年时,张荫麟便患上了慢性肾炎。如今心情积郁,导致病情加重,身子一日日衰弱下去,更加难挨的是不可阻绝的相思。他开始想念伦慧珠,发了疯地想。他在纸上一遍遍写她的名字,又一张张焚毁。他翻出昔日书信反反复复地读,指尖摩挲过那一行行清丽的字迹,胸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痛楚。
三年后,张荫麟在病痛中离开人世。直到最后,他也未能道出那句悔恨。
后来,伦慧珠在悼文中写道:“我们把有限和宝贵的韶光辜负了,他憎恨着我,我仇视着他,以为还有个无限的未来给我们闹气呢,结果彼此抱憾终身!”
年轻的时候,人们总以为时光无穷无尽,谁知一个转身,便是一生。文章里,伦慧珠承认“现今依然爱着他”,其实她不懂爱,张荫麟亦不懂。一个过于骄傲,一个过分内敛,他们的爱情始于那一场碧海蓝天下的重逢,却终于彼此间的隔阂与误解。
几年后,她有了第二段婚姻。而他则永久地沉睡在西南大地上,唯有荒烟蔓草伴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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